紧锁着眉头,施老爷拿捏着手中那尊泥塑佛像左右端详,嘴里却是不由自主地嘀咕起来:“这咱家倒也真没招谁惹谁了呀?自打这四九城中换了民国政府坐庄,施家爷们在场面上走着的时候,更是见人笑三分,相逢便结缘哪儿都没得罪过人呐”
眼神骤然一凝,金罗汉却是猛地接应上了施老爷的话茬:“施老爷,这话您还真不能说死了就前些日子,老太爷半夜的时候不是接了张帖子,领着咱们几个护宅的爷们走了趟清华园么?”
“清华园?那不是去收拾那些个敢在清华园乍刺的小日本么?这事儿我操他姥姥的小日本,这都把手伸到我施家宅子里来了?!”
凑近佛龛仔细瞅了几眼,跟在金罗汉身边的一位镖行达官爷把手一伸,轻轻巧巧便从佛龛里取出来一张画着钤记的纸条:“施老爷您瞧,估摸着把您家这宝物掉了包的主儿,还怕您琢磨不明白这里头的关窍,给您留了张飞叶子?这飞叶子上头的钤记,咱们这些个吃镖行饭的估摸着都认不得,您自个儿仔细瞧瞧?”
只是朝着那二指宽的纸条瞅了一眼,施老爷顿时一蹦老高:“这他娘的不就是菊社里头那些日本人刚来四九城中做买~≮卖,用小黄鱼交定钱的时候,刻在小黄鱼上的钤记么?没跑这他娘的金师傅,今儿这事儿是我对不住您!过了今儿这坎儿,四九城中八大居、八大春,您只管张开嘴指一去处,我施家请了四九城中镖行全挂子的掌把子师傅出来,当面给您赔不是!可就眼面前这坎儿。金师傅您无论如何得托着我施家迈过去?!”
眼见着施老爷朝着自个儿连连打躬作揖,服软认错的一番话也说得着实诚恳,金罗汉这才朝着施老爷一抱拳:“施老爷,主家有事吩咐,咱们镖行里的苦哈哈自然是要点头应承。我这儿请您个示下——倒是有啥要紧的活儿,您要叫咱爷们练着?”
紧紧攥着手里头那个泥塑的佛像。施老爷狠狠一咬牙:“好好的关上门来过日子,行走酬酢也都没敢坏了四九城里场面上的规矩,就这样还叫日本人给欺负上了门这口气我可怎么也咽不下去!金师傅,劳烦您和几位师傅陪着我走一趟菊社?这尊地藏王宝像可是我爸爸的心尖子,要是不把这尊地藏王菩萨宝像再给请回来”
话说半截,施老爷瞅了一眼已经被几个家中女眷搭去卧室的施老太公,脸上难得地闪过了一丝狠戾之气
眼见着施老爷把话说得硬朗非凡,更兼得施家宅子里的管家眨眼的功夫,便朝着几位镖行达官爷手里塞上了个沉甸甸的红纸包。场面上的奉承话更是掰扯得滴水不漏,金罗汉与其它几位镖行里的达官爷倒也当真没了一丝矫情,全都齐刷刷回了自个儿住着的屋子里,各自打点起了平日里练大活儿、嘬硬场面的家伙什!
偷空瞧了瞧屋子外边张罗着施老爷出门场面的管家,跟在金罗汉身边的一位镖行达官爷小心翼翼地朝着金罗汉开了口:“金爷,咱们当真要接应了施家这嘬场面的活儿?”
把用惯的十八个护臂铜环一个个在胳膊上戴得稳当,金罗汉重重地点了点头:“主家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朝着咱们腰子里塞红纸包的时候。也都没打个磕巴。这时候咱们要是缩头认怂,往后四九城中镖行里边。怕就得没地方叫咱们戳起那杆罗汉旗了!”
“可咱们这回要去硬嘬的场面是是日本人呐!”
“日本人咋了?也是一个鼻子上生俩眼儿喘气,饿了得吃、困了要睡!就前些天跟着施老太公去清华园走的那一趟,我可也跟个日本人对上了手,瞧着也就是那么回事?”
“那天轮着我在家里护宅,没赶上去啊金爷,您给细说说那天场面上的事儿呗?”
“真没啥大不了的事儿!那些个日本人身上倒是也带着些功夫。可瞧着功架路数,左不过就是蹿房越脊、腾挪辗转的小巧法门,拿来抽冷子背后下黑手、打人个冷不防倒是挺合适,可明桥硬马的跟咱们对上,估摸着都不是咱们的个儿——只是得留神他们手里头的快刀。还有身上藏着的暗青子!”
“金爷”
“想说啥?痛快撂!”
“金爷,但凡咱们真是要跟日本人当面锣、对面鼓,明桥硬马的对上手,有您这尊真神在场面上戳着,咱们是真不怵菊社那些日本人!可您方才也都说了,这日本人惯用暗青子,抽冷子背后下黑手。他们练的功夫是这路数,会不会在场面上办事也是这路数?金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耳听着身边镖师说话在理,浑身上下已经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金罗汉脸上顿时带了几分犹豫的模样,扎煞着戴上了十八个护臂铜环的胳膊,慢慢坐到了身边的椅子上
四九城中明桥硬马嘬场面的活儿,平日里多半都是那些个打行刀客接应下来,镖行里的达官爷倒是极少沾手。一来是镖行讲究的是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犯不上在场面上跟人死磕到底。二来也是因为镖行到底是有个窑口戳在街面上,真要是在嘬场面的时候闹出个见血伤命的勾当,苦主家孤儿寡妇的寻到门上来闹腾,甭管镖行这头有理没理,场面上已然是输了三分!
再要朝着嘬场面的规矩上论,那也从来都是交待不上几句场面话,两拨人立马就抄着顺手的架势厮打成了一团,跟镖行里遇见截道的主儿之后先套交情再动家什的路数全然两样,更没有见了对方人多势众、暂避一时,回头再找后账的道理!
真要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失手露怯。往后这杆罗汉旗可还怎么在这四九城里戳下去?
扭头瞧了瞧门外已经归置好了施老爷出门用度物件的管家,金罗汉压低了嗓门朝站在自个儿身边的镖师说道:“脚底下麻溜儿的,赶紧奔粮食胡同,去寻德胜、合义两家镖局里掌把子师傅。就说是我的话,请两位掌把子师傅念在同门出身的份上伸把手”
都没等金罗汉把话朝站在自个儿身边的镖师交待明白,施家宅子的大门外。却是猛地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敲门声!
很有些疑惑地扭头看着被敲得山响的宅门,站在院子当间的管家禁不住低声嘀咕起来:“这倒是哪路来的报应神呀?那就是当年大清国倒了秧子的年景,跟着革命党厮混的大兵上门砸明火、打秋风,砸门也都不是这么个动静啊?”
耳听着砸门的动静又急又响,金罗汉利落地站起了身子,一个箭步冲出了房门,闪身站在了正要招呼着门房开门查看门外情形的管家身前,十八枚护臂铜环也叮当作响地垂到了手腕子左近,巴掌一抖就能握在手中。身架上也都绷上了几分寸着的暗劲!
但凡是在四九城中厮混的爷们,打从刚懂事儿的时候起,家里头大人差不离就都得教一些个为人处事、待人接物的规矩,行走坐卧之间皆有法度。
就拿着这敲门的响动来说,正经懂场面规矩的四九城爷们敲门,从来都是一长两短、一慢两快的路数,叫人听着就觉着门外站着的主儿气定神闲,是个懂规矩、讲礼数的人物。真要是连这点从小就懂的规矩都不守着。敲门的动静又急又快,那十有门外那位就得是打的上门生事的主意!
眼瞅着金罗汉已然把管家护在了身后。施家门房倒也没着急开门查看动静,反倒是先趴在门缝上朝外瞅了一眼,顿时便讶然惊叫着摘下了门闩:“是亲家老爷还有好几位平日里常过府拜会太公的老爷,扎着堆儿站在门外边哎呀”
才刚把门闩摘下搁在一旁,正准备打开大门的门房便楞生生叫骤然被推开的大门搡了个趔趄,而门外的七八个瞧着模样就是富贵人物的四九城爷们。也都毫不客气地抬腿迈过了施家宅子高高的门槛,径直冲着院子里走来。
忙不迭地绕过了挡在自己身前的金罗汉,管家迎着走在最前面的一位富贵人物深深作了一揖:“亲家老爷,您吉祥”
都没叫管家把招呼客人的吉祥话说个开场,撞进了院子里的那富贵人物已然一抖袖子。伸手把一张二指宽的条子伸到了管家眼前:“宅子里见了这样的物件没有?!”
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管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亲家老爷,您是怎么知道太公佛堂里供奉的地藏王菩萨宝像叫人掉了包,还留下个跟您这一模一样的二指宽纸条子,老爷正张罗着要去寻这钤记的本主儿,把太公那心尖子上的宝物给请回来呐!”
狠狠一摔袖子,那领着七八个人撞进了施家宅子的富贵人物仰天打了个哈哈:“好杂种!这再算上施家,前几天去了清华园外边的清贵人家一个没跑了,宅子里全都丢了要紧的物件,也全都见了这样的二指宽的纸条子!菊社这帮子日本人是当真要疯啊赶紧的,领着咱们几个去见了你家老爷!”
退在一旁瞧着管家急匆匆引领着几个贸然上门的富贵人物去见施家老爷,金罗汉搭眼瞅了瞅跟着那几位富贵人物走进了院子里的同行人物,抬着胳膊便是一个四海揖作了过去:“几位爷们,这可是有日子没见了,都还挺好的?”
同样抬着胳膊朝金罗汉回了一礼,身上都带着惯用家伙什的那几位镖行达官爷之中领头的人物,上下打量着身上收拾得利利落落的金罗汉,沉稳着嗓门朝金罗汉开口应道:“金爷您吉祥!瞧着金爷这打扮架势今儿晚上,怕是也得跟着主家出门走一遭了?”
“端人碗、受人管,这可也是没辙的事儿您老几位这也是”
“跟您一样,也得陪着各自的主家走一趟!今儿晚上这场面,怕是得大了去了?”
“这话怎么讲?”
“四九城中数得着的那十几户清贵人家,可算是全都遭了日本人暗地里的算计,眼下都憋着要上菊社去寻回个公道。咱们这些个在各处清贵人家吃一份安宅银子的苦哈哈,可不也得都跟着去走一遭么?好家伙,四九城里镖行中挣一口辛苦饭吃的主儿,今儿晚上估摸着都能到齐了。听说连老会友镖局的虎大爷都惊动了,要亲赴菊社门前朝日本人叫阵呐!”
“把虎大爷他老人家都给惊动了?他老人家这可都金盆洗手多少年、早不在四九城中露脸了啊?!照着辈分数算下来,当年老会友镖局里大刀王五爷,可都得叫虎大爷一声师哥呐?”
“谁说不是呀?瞧着吧——今儿晚上这场面,少算都能叫四九城里爷们挂嘴边上说道上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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