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起惩奸除恶、保境安民,可着四九城里这帮巡警从头到尾数算一遍,估摸着也难找出来几个能捎带手的办点正经事的人物。可要是论起落井下石、趁火打劫,那四九城里这帮子巡警个顶个的都是行内翘楚、世间英才。
也就是在民国初年的时候,四九城里出过一桩绑票案子,一伙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蟊贼楞生生绑了四九城里一户富商独养儿子,半夜里传了飞叶子开价十万大洋,少一个大子儿都不成!
原本这绑了肉票的事儿,左不过就是黑道人物求财,只要不是真有深仇大恨,赎金送去三天之内,那肉票自然也就能囫囵个儿的回到家中。
可架不住这户富商家里头人多嘴杂,一人一个主意的缠杂不清。当家主事的人物耳根子又软,左右为难的拿不定个准主意,到最后反倒是把这事儿给报到了巡警局里,指望着巡警局能帮着把自己那独养儿子给救了回来。也为了求个稳当妥帖,巡警局里当家舵把子的外宅里,也都送上了一张花旗国银行的存单,捎带着软和话说了无数,只求能救回来自己那命根子一般的独养儿子!
得了这户富商的好处,那巡警局里当家舵把子也不含糊,当时就朝着那富商拍了胸脯子:“先备下两万大洋当了您这趟活儿的公中挑费,四九城里巡警有一个算一个,打从今儿起就是您家里头养着的家丁护院,指定能把您家少爷全须全尾的救回来!”
也就自打那天开始,四九城里的巡警可算是逮着了上好机会,一天十来拨人的上那富商家里开了流水席暂且不论,单是见人十块大洋的鞋底钱,一天下来就讹出去好几千大洋。而那两万大洋的公中挑费更像是遭了蓝采和的仙人点化,不出七天就遍地洒金钱般地折腾个净光!
就这么折腾了小一个月。好赖跟那帮子绑了肉票的黑道人物通上了消息,多不多、少不少地压了些赎金价钱,总算是商量好了要把肉票给赎了回来。
却没想到那些去送赎金的巡警又多长了个心眼,暗地里埋伏人想要灭了那些绑票的黑道人物之后抢回肉票。再把那赎金揣进自己的腰包,办出来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活儿......
月黑风高夜,荒村野岭中,人喊马嘶、枪炮齐鸣之下。那些绑票的黑道人物倒是着实叫打死了几个,可跑了的漏网之鱼却是把那肉票捎带手的裹了去,隔天就放出话来,说是钱也不要了。往后一天让人给那户富商家里头送一件肉票身上的零碎去,啥时候把那肉票活剐完了,这事由才算是两不相欠!
接了这犹如当头一棒的信儿。那家富商好悬就一口气背了过去。气急之下去巡警局兴师问罪,可那些个前去交付赎金的巡警压根不提自己闹出来的这漏子事儿,倒是一口咬定赎金叫那漏网的黑道人物趁乱给抢走了,反倒是朝着那户富商接茬伸手要卖命钱!
而那些位巡警局里当家的舵把子也都不急不恼,反倒是笑眯眯朝着那气急败坏的富商一呲牙:“要不您再拿两万大洋给巡警局当了公中挑费,这回咱们一准儿不能再出漏子,指定把您那独养儿子给救出来!?”
好悬没当面叫气得喷出来一口心头血的富商。这回倒是真没再接茬犯傻。刚出了巡警局的大门,立马就托人寻来了个在街面上戳杆子的混混头儿,辗转请托地寻着了一位京畿地面上积年的坐地虎,老牌子的黑道把头!
见着了真佛不烧假香,才刚把这事由急三火四跟那位黑道把头囫囵说过了一遍,那位须发皆白的黑道把头便是微微一摆手,叫手底下徒子徒孙赶紧的置办酒宴,硬拽着那位心急火燎的富商把酒言欢、闲话桑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净面的热手巾才上过了两回,外边俩壮棒汉子已然抱着那富商的独养儿子送到了酒桌旁!
当面叫那富商验看过独养儿子平安无事,这位黑道把头身边养着的绍兴师爷方才捻须笑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替人平事,从来都是逢十抽一的价码儿,多一个大子儿也不收!您赏一万大洋,就当是给把头手底下这些个徒子徒孙买双新鞋吧!”
紧紧抱着险些就再见不着的独养儿子,再回头想想巡警局里花销无数还办不成事,而这黑道把头却是事成收钱、童叟无欺,搁在四九城里多少还有些人面的富商越想越气,回家就叫人请来俩白案师傅,豁出去破费了八百斤棒子面、染红挂绿地做了个寿桃,再叫响器班子伺候着一路吹吹打打送到了巡警局的门口,溜溜儿摆了一整天,活生生让四九城爷们知道了谁才是八百斤的寿桃——废物点心!
也就从出了这档子事情之后,也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富庶人家,有麻烦了宁可花钱去寻街面上戳杆子的混混帮忙,也不乐意去跟巡警局里那些个巡警打上交道,生怕再闹出来这前面驱虎、后门迎狼,两头都不落好的窝囊事!
眼瞅着那些个巡警又在街面上做些个顺手牵羊的发财买卖,街边上原本就不多的几名行人顿时走避不迭,生怕一个倒霉催、让那些个巡警找上了自己的麻烦。
像是被早早就被酒色淘空了身子,那生得油头粉面的巡警头儿衙内爷连呼哧带喘的好容易跑到了三岔路口,顿时便跳着脚朝那些忙着顺手发财的巡警叫骂起来:“嘿......这一个个的眼里头还有我没有了?就这么着急上赶着发财不是?麻溜儿的把马车给弄个僻静地方去,大家伙见者有份!就这么在街面上朝着自己腰子里揣好处,撑死了你们能拿几个?倒是听见没有啊......”
口中叫骂连连,那生得油头粉面的巡警头儿衙内爷连踢带踹,好不容易才把几个正翻弄着杂货口袋的巡警驱赶开来。可还没等那些个巡警局里养活着的帮闲扶起了翻倒的马车,从马车驶来方向的街道上,一群跑得满头大汗的打行刀客,已然闷声不响地朝着翻倒的马车冲了过来。
眼看来者不善。那生得油头粉面的巡警头儿衙内爷一把抽出了腰间别着的德造二十响手枪,舞弄着枪口朝那些打行刀客,扯着一口叫大烟熏倒了的云遮月嗓门叫嚷起来:“都给我站住!谁再敢朝前踅摸,可别怪我这枪子不认人!”
只是略微一顿。那些朝着马车涌来的打行刀客后边,猛地响起了打行舵把子那沙哑的声音:“四九城里打行人物,从来是刀头舔血,拿命换钱!今儿这场面。咱爷们是嘬定了!照着打行规矩,场面上伤了的养老、死了的养家,生死富贵,各安天命吧!”
伴随着那沙哑的声音落下。原本便沉默着的打行刀客齐齐低吼一声,纷纷舞弄着手头称手的家什,狼群般地朝着翻倒在地的马车扑了过去!
要细论起打行由来。差不离看过几本古书的冬烘先生都能大致说出个门道。但却也都是语焉不详,只说打行最早在有宋一朝便有史书记载,可当真在天下人面前展露头角,倒还得是在明朝末年,尤其以江南苏州、松江地区为甚,逐渐蔓延天下!
到了大清国的年景,随着天下板荡、流民日增。原本有过一段时间偃旗息鼓的打行,却又在中华大地兴盛起来,名目也是花样翻新。仅仅在史书中有记载的,就有‘打行’、‘打降’、‘刀客’、‘命赏’等称呼,可做的却全都是收钱平事的勾当。
寻常打行之中,少则五人、十人结伙,多则百人、千人啸聚,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从不问是非曲直,为祸乡邻甚烈。
嘉靖年间,苏州打行人物因应天巡抚翁大立严令苏州地方官员清剿打行人物,索性安排数十名身手矫健的打行好手拦路袭击翁大立车辇、掌掴其面方才耀武扬威而去,进而趁夜聚众突袭巡抚行辕、杀伤衙役壮班数十人,吓得翁大立携妻唤子、越墙而逃,这才侥幸保存了性命,着实让朝廷官员威风扫地!
经此一事,嘉靖爷龙颜大怒,着令翁大立待罪立功,严索打行中人,旬月间斩下人头数万,这才勉强把已然成了些气候的打行人物压制了下去。
大清国末年,军阀混战、烽烟四起,紫禁城里那位倒霉皇上都坐不稳那张龙椅,四九城中行商坐贾更是日日胆战心惊,有事也找不着管用的衙门口儿说话,也就只能花钱求打行中人拿刀说理。原本有过一段时间偃旗息鼓的打行,却又在四九城中兴盛起来。
估摸着也是四九城里的爷们从来都讲究个规矩来历,也不知道四九城中打行中人是从哪儿寻了个冬烘先生出的主意,居然就把史书中以春秋笔法记载的柳下拓当了祖师爷,日日香火不断、殷勤供奉,就连平日里收钱办事,也都逐步衍生出来一些行规。
应该也就为了让打行中那些刀头舔血的人物肯当真卖命,虽说在四九城里出名的打行中都有各不相同的规矩,但其中却有一条规矩一模一样——但凡是在嘬场面的时候伤了的,从打行公中挑费里治伤养身,直至痊愈。而丢了性命的打行刀客,更是要从打行公中挑费里拿出一笔开销送到家人手中,以绝后顾之忧。
有了这么两条规矩,原本就靠着一把子力气、两三下功夫,外加着一副混不吝的泼胆吃饭的刀客,在嘬场面时几乎全都是奋不顾身。哪怕是对方人数占优、手里头还攥着长短硬火,那些个打行刀客也敢红着眼睛朝枪口上撞,全然是一副以命换命的死战做派!
眼瞅着对面带着长短硬火的巡警都哗啦啦扯开了枪栓,嘴里头更是吆三喝四地诈唬个没完,朝着马车冲过去的打行刀客却依旧是脚步飞快,手里头尺二长短的点钢挑红刀闪着幽幽寒光,二话不说便朝着各自当面的巡警身上撩了过去。
虽说是手里头攥着长短硬火,可四九城里那些个巡警却当真没几个人擅使手上的家伙。按月发下来练习枪法的例份子弹,也都是刚出了巡警局的门口,转脸就找人换成了光灿灿、新崭崭的袁大头。平日里巡街的时候,也都是靠着空枪耍威风吓人,哪怕像是今儿这样要当真动手的场面。那刚拿到手的子弹也都没几个人朝着枪膛里填!
眼睛里瞧着那尺二长短的点钢挑红刀冷飕飕奔着自己心口扎了过来,好几个挡在了最前边的巡警全然忘了自己手头抓着的硬火中压根就没上子弹,只是慌慌张张地抬起枪口,朝着对准自己扑了过来的打行刀客扣动了扳机。但却压根就没听见枪响?
但凡是街面上斗殴火并,从来讲究的就是当面三板斧。能把对方赶冲能打的角儿一个照面放翻在地,那剩下那些个打边鼓、瞅人头的角色,从来就都是一鼓而下。
只一看顶在最前面的巡警压根都打不响手中的硬火。自己反倒是惨叫着被几个冲在了前头的打行刀客砍翻在地,打行刀客后边压阵的掌把子人物顿时哑着嗓门吆喝起来:“顺风!哥儿几个并肩子灌进去,压散了他们!”
话音刚落,总算是手忙脚乱把手里那支德造二十响推上了顶门火的衙内爷叫眼面前巡警那人仰马翻的场面一吓、勾在了扳机上的手指头一个哆嗦。爆豆般的枪声里,猛地将整整一个弹匣、二十颗枪子全数打了出去!
德造二十响手枪,原本就有个后座力太大的毛病。虽说德国人造出来的家什着实是结实精巧俱全。可就因为难以把控,就连德国人自己都不大乐意使唤。直到这德造二十响手枪流传到了中国的地面上,这才叫人琢磨出了个笨法子——把枪身横过来之后扣动扳机,借着那德造二十响后座力太大的劲头,整整齐齐就能扫出去一个扫帚面儿,尤其是面对着一群人冲过来的场面,这法子就更是对症下药。着实好使!
都不知道那位衙内爷是赶巧了还是蒙着了,手里头那支哆哆嗦嗦端着的德造二十响恰巧就是横抓在了巴掌里。死死扣住了扳机扫出去的这一个扫帚面儿,当时就把扎堆冲过来的打行刀客放躺下七八个,捎带手的还把俩巡警局养着的帮闲打成了个血糊糊的串糖葫芦!
伴随着那爆豆似的枪声响起,从朝前猛冲的打行刀客身后,一个扯破了嗓门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掌把子叫他妈巡警给打死了!哥儿几个,并肩子上吧!今儿这场面,朝死了嘬吧!”
吆喝声起处,已然冲得跟那些巡警搅合到一处的打行刀客全是一个愣怔,继而便捏着手里的点钢挑红刀,朝着各自当面的巡警、帮闲下开了死手!
打行中的刀客,差不离全都是由打行中的舵把子聚拢到了一块儿,这才能有了个扎堆挣钱嘬场面的机会。一旦舵把子叫人取了性命,那原本聚拢在这舵把子身边的打行刀客顿时便会成了没娘的孩子,或是仗着自己手上那些个三脚猫的功夫换堂口吃饭,或是拼着自己的运气拢住一帮人马、重打锣鼓另开张。
而这仅剩下的两条出路,却都要有能在人前拿得出手的场面活儿撑着,尤其是要为被人取了性命的掌把子报仇。要不然甭管是在四九城哪处旮旯,都得被人不阴不阳地拿话挤兑自己没义气、没能耐——听说您从前跟着的那掌把子没了这么长功夫,可都还没闭得上眼?
估摸着巡警局里那位衙内爷也是听过打行里头这条规矩,一边忙不迭地朝着人堆后头倒退着,手里头一边慌乱地更换着那支德造二十响的弹匣,口中兀自胡乱喊叫着:“都给爷顶住!只要是今儿能把这场面给爷嘬下来,前头许下的好处不论,一人手里头再添......”
都还没等那位衙内爷把那空口许诺吆喝完整,也不知道打哪儿飞过来个黑乎乎的小瓷瓶,干脆利落地砸到了翻倒在地的马车上。也都说不明白从那瓷瓶里飞溅出来的是啥玩意,才过了不到眨巴眼的功夫,叫那小瓷瓶中飞溅出来的玩意沾染上的马车,已经冒起了青烟。再过得片刻功夫,泛着诡异青蓝色光芒的小火苗,已然在北风呼啸中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