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下过一整场瓢泼的雨,今天白天却又是晴空万里。甚至太阳出来后,连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好像都一并蒸发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总是这样的,肉眼看不到不同,就可以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戏剧性的,生活总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跑出来搅乱你所有的情绪,然后逃之夭夭。
“张磊。”
难以置信的,张磊的眼神里,竟然是惊恐居多。
张磊,竟然有人能让张磊的眼睛里出现惊恐。
张磊眼神闪躲的向下看了一眼,“嗯。”
“张磊,你怎么在这儿呢?”
“嗯。”又是慌慌张张地后退,张磊连额头都有汗渗出来。
“张磊,你别走,你什么时候来的马来西亚。”
“都一年多了。”并没有挣脱被抓住的胳膊,也并没有再慌忙地迈开腿,张磊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机械地回答着问题。
语气里没有忧伤,也没有喜悦。
“你这么......恨妈妈吗?来了这么久都没说。”
张磊摇摇头,“没有。”
张磊的面无表情,张磊的无动于衷,好像在向人清清楚楚地证阴,他,此时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堆积。
“你姐姐也没和我说,你们俩心里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说话吗?”
张磊依旧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撂下一句:“是我不让她说的。”
如果刚刚张磊的眼睛里是惊恐居多的话,那么现在,张磊的眼睛却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读得懂了。
“张磊,你这么......恨妈妈吗?”
“不恨。”张磊嘴上说着不恨,却是猝不及防地把胳膊从妈妈的手里抽走了。
“你来马来西亚留学吗?”
张磊点点头,把脑袋移向别处。
生疏到这个程度的母子,原来每一句的交谈都很艰难。
时间进行得前所未有的缓慢,每一秒都很难熬。
“你爸爸同意吗?”
“嗯。”
“你学什么呢?”
“医。”
“在马来西亚的大学学医吗?”
“嗯。”
“你爸爸没让你学酒店管理吗?”
“我想学医。”声音不大,字字透露着男孩子的执拗和倔强。
“为什么?”
“我想冶愈自己。”
......
沉默,良久的沉默。
张磊的眼睛落到妈妈牵着弟弟的手上,一动不动。
刚刚张磊不小心低头的时候就看到了,大手牵着小手。
这么温馨而美好的画面,张磊小时候奢求了很久吧。
不然怎么他的眼睛刚落到上面,就把胳膊从妈妈的手中挣脱了呢?那么不遗余力,那么不假思索。甚至表情生疏狰狞的,像被别人的妈妈抓着胳膊一样。
“对不起,是爸爸妈妈缺席了你们的成长。”
“嗯。”
“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不好意思,并不想。”张磊礼貌中带着客气,客气中带着疏离。
原来这种客气又疏离的拒绝才是张磊最伤人的武器,杀人不见血。
妈妈眼眶红红的,“张磊,妈妈一直是爱你的。”
“或许吧。”
“张磊,你不要剜妈妈的心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去,就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
“我们一家人一起吃过饭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张磊清浅地笑着,嘴里说出来的话是更加的咄咄逼人了。
有多少恨意,就有多少委屈堆积。
父女母子之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吧。
“张磊,我们回家吧,好吗?妈妈就想好好看看你。”
李航仰头望着妈妈,又摇摇妈妈的胳膊,“妈妈,你怎么哭了?”
“李航,请哥哥去家里吃个饭。”
张磊看了眼李航,“我走了。”
“张磊,妈妈真的是爱你的,妈妈是爱你和姐姐的。”
“嗯。”张磊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句,脚再也迈不动地方了。
“我们回家吧,好不好?就一起吃个饭,吃个饭你就回你住的地方。妈妈只想给你做顿饭吃。”
“嗯。”
“哥哥。”
“不要碰我。”张磊微微皱眉,眼睛里的忧伤却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
“妈妈,哥哥不和我牵手。”李航转脸去告状。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妈妈就是自己的保护伞啊,是随时随地可以为自己撑腰的人。
“张磊,这是你弟弟啊,你看他多喜欢你,能不能牵个小手啊?”
“不好意思,没人教过我怎么和别人牵手。”
像是一阵凛冽的寒风掠过,侵略得心钝痛。
“中午想吃点儿什么呢?妈妈都不知道,你爱吃我做的什么?给你做点儿什么好呢?做鱼好吗?”
“无所谓啊。”
“张磊,你这几年过的好吗?”
“很好。”
“爸爸对你好吗?”
“你们俩,半斤八两。”
“对不起,是爸爸妈妈不好。”
......
一路上有好几次,话题断送在这一句。
“......为什么来马来西亚呢?我以为你爸爸一定会把你留在身边学酒店管理的。”
“我对家里的酒店没有兴趣。”
“他舍得你来这么远上大学吗?”
“不好意思,从小到大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不舍得。”
......
“张磊,你每一句话都不偏不倚地扎在妈妈身上。”
“你也会痛的吗?妈妈。”张磊的眼睛和妈妈的撞上去,犀利凛冽,不偏不倚。
“妈妈这两个字,原本是最让我心痛的啊。”
张磊冷笑,“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心痛啊。”
“儿子,今天把你憋在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多余。”又是冷冷的笑了一声。
张磊的身体里,原来早就被一个魔鬼吞噬了,不显山不显水那么多年,却早已把他啃食得连骨头都不剩。
“不多余,妈妈想听。”
“你真想听?”
“我想听。”
“别逼我。”
“我逼你,今天就把话都说出来。”
“我的世界下了一场大雾,我往里面走啊走,伸手怎么赶也赶不走。它们太浓重,压的我呼吸不上来。清醒的时候也思考,想知道为什么被丢掉,那些我觉得很重要的人。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噩梦都没有现实可怕,很难以形容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可能被爱的人才有资格说我累了,而我只能沉默和忍受,毕竟我身后空无一人。难以形容那种无助。弃婴一样的和姐姐相依为命。大概我就是一个弃婴吧,没有家人,没有亲人,问我一声是不是还活着,在这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想告诉自己总归是有人爱我的。但是,没用的,没有一个人。那些家人的,朋友的,陌生人带给我的伤口,很细密,很锋利。我很笨,总是没办法保护自己。而我,只能赤裸着看着他们肆意伤害我,鲜血淋漓的又无能为力的。或许我太垃圾了吧。而我,已经放弃追逐了。我想我会一个人,一直一直。开始排斥那些靠近我的人,或是想要回到我身边的人。这不是赌气,也不是报复,只是觉得,想给自己保护。原谅是伤害自己,接受也是。”
这段话张磊说的没有停顿,也没有情绪,像个木偶或是机械的复读机。
原本,这是他这么多年最歇斯底里的独白啊。
张磊原本以为,要揭开这层伤疤,是会抽筋剥骨的痛一场的,没想到也能这般的波澜不惊,像诉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
良久的沉默。
“对不起。”
“果然……只有这一句。”
只这一句,足够了。
没有这一句也可以,把这些话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足够了。
那些清晰的委屈和长久积攒的疼痛,溃烂,结痂,如今又被活生生撕下去,露出里面的红肉,清醒地直面伤口,它才有正真痊愈的可能。
“你说完了吗?你要是说完了,妈妈给你做鱼。”
张磊像个刚刚闹完脾气的小孩子,此时疲累地坐在沙发上,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轻轻说了一句,“你去吧。”
李航一直粘在张磊身边,张磊又是嫌弃地站起来走近照片墙,心里又累又痛。
真好,以前连心痛都是感觉不到的。
妈妈刚走不久,张磊的心就迅速麻木了,大概是自我保护吧,就这么冰冻着一颗心挨过了漫长的小学,初中,高中……
一年有四个季节,周而复始,张磊却永远生活在寒冬之中,直到目光凛冽,气质清冷,终于和冰雪融为一体,再也对爱与恨无从察觉......
“这是哪里来的照片?”像触电一样的,当张磊的眼睛扫射过眼前的这张照片。
照片上这个眉眼都带着几分清冷的女孩儿,穿着黑白格的吊带裙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冰心小说,脖子上还带着蜜蜡的护身符,头发剪短了,刚刚能够到肩膀,脸庞清瘦了许多,身后是摆满课本和课外书的书架。
再看一眼,几乎可以完全确定,就是唐唐本人。
照片上的唐唐,眼神里有几分忧郁和陌生,与高中的没心没肺判若两人。
那么爱笑的一个人,竟然被镜头捕捉到了一丝不开心,很难得。
这是张磊第一次发现,原来唐唐笑起来和不笑起来,竟然判若两人,恍然大悟高中的两年里,唐唐好像无时无刻不端着一张笑脸鞍前马后。
“这是我高中同学的女儿,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你记得吗?”
张磊摇头,“不记得。”
张磊的时空好像全部被打乱,连同记忆都发生了错乱,翻天覆地的。
总是这样的,生活总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跑出来搅乱你所有的情绪,然后逃之夭夭。
“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天天吵着要和花花玩儿,你不记得了吗?”
“她……叫什么?”晴天霹雳地,张磊的脑袋嗡嗡作响。
早该想到的,似乎命运已经不止一次提醒他这个事实了。
“她叫花花呀。小时候抢你被子的花花呀。”
“她……真的就是……花花吗?”张磊不知道在这张照片前站立了多久,满脑子都是花花的的脸,还有耳边花花的声音。
“张磊,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张磊,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张磊,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
那时那句致命的回答……推开窗户是海洋。
果真是……推开窗户是海洋么。
直到妈妈端着鱼出来,张磊的思绪才被打断,“张磊,吃鱼吧。以后妈妈都好好做饭给你吃。”
“放辣椒了吗?”张磊看着眼前的鱼,竟然无从下手。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记得你和姐姐一个爱吃酸一个爱吃辣,所以我在鱼里放了辣椒。”
“你为什么不多放醋?”
“因为你是男孩子嘛,所以我猜你爱吃辣。”
……
其实张磊已经记不起小时候爱不爱吃酸了,似乎一直也没有偏爱过什么口味吧,包括人生百味的酸甜苦辣咸。
张磊看了一眼妈妈,嘴里的鱼腥味很重,还很辣,但这是张磊奢望了很多年的场景。
“你不经常做饭吧。”
“基本是请阿姨做,今天你好不容易过来,我想自己做。”
“奥。”
张磊点点头。
总是这样的,有些爱即使迟到了,但它来临的那一刻总是会让你轻易原谅之前所有的缺席。
那些感觉无论如何都无法痊愈的细密伤口,在某些时刻又轻易被冶愈。
从一开始,张磊要的就很少。
“好吃吗?”
张磊点点头,尴尬地笑笑,“好吃。”
“你是爱吃辣的吧。”
“爱吃。”
“妈妈好开心,看见你这么喜欢吃。”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