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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两颗心有多远

画眉 张玉清 5108 2021-12-01 12:52

  一

  当树叶从树上纷纷落下的时候,就是深秋已经到了。

  这天早晨,我觉出了今年的第一夜寒意,身上的被子薄了。

  就是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与陈超老师做了同学,好像是在一所很遥远的学校里。在恍恍惚惚的梦境里,我与他坐在前后桌。可是奇怪的是,我们竟是在晚间上课,好像是每个人的桌上都点着一根小蜡烛。烛光摇曳里,我回过头去与他说话。

  说的什么呢?记不清了,好像是很平常的同学间的话。我好像那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就像做了很久的同学却刚刚认识一样。与我做了同学的他挺一般,谈吐也挺一般,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是那么喜欢跟他讲话,我坐在他的前桌那么喜欢转过身去面对着他。

  有夜风过来吹熄了蜡烛,有人嚷着快找火柴来呀,然后就好像一切都飘走了一样,学校消失了,教室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而我却置身在了旷野里。秋天的落叶正纷纷落下,秋风横扫在我身上。

  那时我正蜷缩在薄薄的被子下,夜间的寒气透过被子逼近我的身体。我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但没有让自己完全醒来,我还希望自己继续把梦做下去。

  可是梦就是这样,一旦醒来就再难继续梦下去了。我在恍恍惚惚中沉睡下去了,再也没有梦到什么,醒来时天已亮了。

  这是一个凉意袭人的早晨,我起床穿衣。我给自己加了衣服,穿上了一身秋衣秋裤,外衣仍然穿那件牛仔裤。

  起了床我走出宿舍,看见遍地的落叶。晨风扫过,寒意浸面,我打了个寒战。北方的气候就是这样,几天前还热得躁人,节气一过,气温便骤然降下来,季节的转换让人猝不及防,给人一种从一个季节跌入另一个季节的感觉。

  我身上的衣服显得薄了,此时已经有不少同学穿上了毛衣毛裤。我却没办法再加衣服,因为上个星期天不是我该回家的日子,我本来计划这个星期日回家拿衣服的,没想到天气变得这么快。

  这天是星期二,离星期日还有五天。我只有等到星期日才能回家去拿衣服了。

  中午,我走进陈超老师宿舍。课间操结束时,他悄悄告诉我中午来宿舍找他。

  教师宿舍是一排平房,十几间房里住着二十几名单身男教师,单身女教师的宿舍在另一排。不是单身的教师大多住在另一个小院里,那里是家属宿舍区。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他的宿舍找他,但我早已清楚他宿舍的位置。我在午休的寂静里径直来到他的门前,途中我听到有一间宿舍里有人在下棋,棋子摔得啪啪响。

  敲门。

  听到里面他说:“请进。”

  我推开门,他正坐在桌前等我。见我来,他有点慌乱地站起来,让我坐,那神情有点像他到我家那天我的神情一样。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我只好坐在他的床上。我感觉这屋里还比较整齐,床单也是新换洗的,但满屋里男人气很重很浓。我跟母亲一起住惯了,对房间里男人的气味很不习惯,但我感觉陈超老师这屋里的男人气不讨厌。

  我看到这屋里只有一张床,我知道这气味只属于他一个人,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坦然下来。

  他说:“我今天叫你来,是这样的。我妹妹织了一件毛衣给你,她让我带给你。秋天凉了,你正好穿。”

  毛衣放在桌上,用一张报纸裹成了一个卷。

  我抬脸看着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说了一个字:“不……”可刚出口又打住了。

  他又说:“我妹妹比你小两岁,在读初二,毛衣是她暑假里织的。她让我一定转给你。她知道你,她很钦佩你。她的学习成绩也很好,但她跟你没法比。”

  我垂下头,听他说着,我知道他是在说假话。也许是女孩子的直觉,当他第一句说出“我妹妹织了一件毛衣”时,我就觉出这是假话,所以我只说了一个字“不”就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自己无法拒绝他了。

  如果他一开始就讲真话说他买了一件毛衣给我。那我肯定要拒绝他。

  可是,他说了那么多假话,我知道他一定是费了不少脑筋才编出了这么多的假话。他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我再也说不出拒绝他的话来了。

  我垂着头,说:“谢谢您……妹妹。”

  我拿了毛衣出来了。

  我把用报纸裹着的毛衣抱在胸前,匆匆地走。走过下棋的那间宿舍,听到里面摔棋子的声音清脆地传出来。

  后来,我挺后悔没有在他屋里多坐一会儿。我干吗要像逃一样地走掉呢?我至少应该跟他多坐一会儿,哪怕只坐一刻钟,而且出于礼貌我也该问一问他妹妹的情况。按照他的说法,是“她”给我织的毛衣呀!

  去上晚自习之前,我把毛衣穿上对着宿舍的镜子看。很漂亮。毛衣的颜色是纯红的,鲜艳亮丽。我到此时才来得及细细地看一看它。

  从毛衣的平整规则又单调的针法可以看出来,是机器织的而不是手工织的。

  我想他一定是从商场买来的。我很满意他选择的颜色,纯红。我喜欢纯的色彩,纯红,纯蓝,纯绿,纯黄,只要是纯色我就喜欢。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忽然想到在他的宿舍里,他竟没有当时就打开毛衣让我看一看,而我也没有当时就拿过来看一看。我有那么一点后悔,我想假如当时我拿过毛衣,打开,和他一起看一看它的颜色,看一看它的质地,再拿过来在身上比一比,他的心情一定会很愉快。

  迎面冷风吹过来,贴着我的身体滑过去,我感到身上的毛衣给我一种踏踏实实的温暖。

  二

  有一天,我跟几个女伴去逛街,我们一个商场一个商场串着,选购着女孩子喜欢的小物件。

  在百货大楼,我有意无意走向针织部,在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毛织衣物里,我一眼就看见了与自己身上这件毛衣一模一样的那件纯红色的毛衣。

  我上前,细细地看一看,看清了上面标明的价钱:136元。

  女伴们也往这边来了。我赶紧离开了这里,女伴便没有过来。她们逛向别的柜台。

  蓦地,我的内心涌上一股类似失悔的滋味。刚才自己怎么竟走上去看那件毛衣的价钱呢?这是怎么啦?我为自己这有意无意的举动愧然不安,仿佛是亵渎了心灵中的某种珍贵的东西。

  我低着头走在女伴们身后,情绪低落。我无法原谅自己刚才的举动。

  多少年以后,我仍一想起来就为此而后悔。那时他早已死去,早已成为我所想念的另一个世界上的遥远的灵魂,但我仍觉得对不起他,这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愧意。

  是啊,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个举动呢?难道他送我的这件纯红色毛衣,是能够用价钱来衡量的吗?

  三

  此后,我被这愧意折磨了好多天。就是在这愧意里我第二次走进了他的宿舍,这是我主动走进他的宿舍。

  那时已是初冬。

  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寒意笼罩着校园,我去敲他的门。我没有意识到时间很早,因为星期天早晨食堂不供饭,我照例免了星期天早餐。早晨起床后,梳洗完毕,就来找他。我打定了主意今天上午不看书。

  我只想到他的宿舍坐一坐,只想坐一坐。

  当我敲响他的门时他没有想到会是我。

  他随口答道:“请进。”

  他正在床上做俯卧撑,穿着一身薄薄的秋衣秋裤。

  晨练是他每天早晨起床后的必修项目。他一整套锻炼的程序,这套程序包括:五十个俯卧撑,五十个仰卧起坐,五十个蹲起,五十个扩胸,五十个原地弹跳,五十个正踢腿,五十个马步冲拳,这些个动作做完,能够保证他的全身肌肉的每一部分都得到充分锻炼。这一套程序做完,如果还有时间,他***场跑几圈,没有时间就免了。他跑步也是以一种很独特的方式,他不像别人那样围着操场慢慢地跑,而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毫无保留地猛跑一阵,时间长短以自己能够承受为限,这样做既得到了锻炼,同时又比慢跑节省了时间。

  我敲门进来时,他刚刚进行到晨练的第二个程序,正在做俯卧撑。见是我来了,他慌得不知是跳下了床还是跌下了床。

  他意外而惊喜:“是你呀,花灵!”

  他急忙穿上外衣。

  他用眼睛在我的脸上询问着。这么早,他不知我有什么事来找他。

  我说:“陈老师,我没事,我只是来坐坐。”

  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星期天总是起很晚。你看,屋里这么乱。”他一边说一边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几下,“我平时,不是星期天,起床很早的。”

  我一笑,说:“没关系。陈老师,您正在锻炼吧?”

  他说:“我是瞎练,自己编的一套锻炼方法,不求美观,只求把全身各部位都活动一下,好在是在屋里做,也没有人笑话。”

  我说:“我早就听说过您的锻炼方法与别人不一样。”

  他说:“不管什么方法,只要坚持锻炼,就会有效果。一个人,没有个好身体不行。”顿了一下,他说,“花灵,我看你应该加强锻炼。”

  我说:“我从小身体弱,我也想锻炼,可是总有些力不从心。我平时又不好动。”

  “你只喜欢动脑,”他说,“可这样不行。”

  我说:“把您的方法传授给我。”

  他说:“那当然好。”他给我讲了自己每天坚持的几个“五十”。

  “可是我连五个也做不了。”我灰心地说。

  “最初可以从少一些开始。”

  我还是有点望而却步:“要不,我试试跑步吧。”

  “跑步也行,你只适合慢跑。”他给我讲了慢跑的要领。

  这个早晨,体育锻炼成了我们最初的话题。外面的太阳升高了,阳光照在窗子上。

  我们又讲起其它的话题。他对我谈起了数学。他讲数学是人类文明之源,人类最早区别于动物的概念是数的概念,并且世界上的科学与发明都源于数学,而将来从根本上揭示宇宙的奥秘也要最终要靠数学。

  他这些话我听得似懂非懂。

  他还讲起自己的老师沈嘉学,讲他自己是多么热爱数学。他从床下的纸箱里倒出一大堆高等数学的书籍让我看。

  我十分喜爱地翻着这些书,也对他讲我最喜欢的也是数学。

  “将来考大学,我只考数学系。”我说。

  他竟有些激动:“对,你一定要考一个名牌大学的数学系。”

  我说:“我从小就喜欢数学,我会努力的。”

  他说:“搞数学领域的研究很艰苦。可是,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去当数学家呀!搞数学,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成功,可是,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一辈子去搞数学。否则,人类靠什么来向前发展?假如人类的数学探索中止了,人类的文明发展也就停滞了。由于人类自身的大脑思维的限制,也许数学总有走到尽头的这一天,这一天终究会到来,那时人类的文明也将走到尽头……”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在向一颗不俗的、杰出的心灵渐渐贴近。

  我说:“三年以后,高考,我要考北京大学的数学系。我想,我能考上。”

  “以你的智力,你当然能。”他说,他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端详着我。

  他还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地正面端详过我。

  良久,他却说:“可是搞数学,很苦的。”

  我说:“我想,虽然苦,但只要真心喜欢,就会很愉快。”

  他说:“我明白。”顿了顿,又说,“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很苦。”

  我感动地抬起头:“我明白。”

  此时我正握住一本《数论》的一角,他不由得也伸手握住了它的另一角。我们两个人同时握住了这本书。我们的心里就像共同握住了一个信念。

  这天上午,我一直在他的宿舍呆到将近中午才走。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我为他渊博的知识和对数学的深层次的理解而深深折服,而他则对更多地了解了我的内心世界而感到欣慰。后来他对我说,我对数学的热爱让他倍感欣慰。

  当我离开他的宿舍,走在路上,我的身心愉悦极了。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拥有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有些后悔自己走近他太晚了。我想我真应该从刚入学时就这样走近他。是一些毫不相干的因素让我在入学之后与他彼此疏淡,而与我们所应该拥有的相比,这疏淡太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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