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暗如漆墨,无边无垠,人仿佛置身于海浪中沉沉浮浮,无物可攀,无人可救。耳边却又似有鬼魅嘶厉,凄惨可怖,时近时远。
我惊惧恐慌,四肢乱舞,厉声扫过,卷起我的身体飞快旋转,旋转,……转到我灵魂抽离,烟尘一样飞散。
“不——”我歇斯底里,一眼睁醒。
卧房里四壁沉寂,幽暗静默。窗帘缝隙中透进一道月光,清冷,柔白,我伸过手去想抓住那点光,却是空无,虚有。
空间是静止的,时间也仿佛停滞了。
我躺在床上,仰望头顶,看见那有个漩涡,有个深渊,乌亮发黑,向我嘲笑。
是萧熠桐的眼睛。
我起身打开家里所有的灯,卷进沙发,打开电视。画面一幕幕转换,却转不开那双乌黑的眼。
我从冰箱取了冰块,吞服入口,-20°C的冰寒瞬间冻彻了我的心扉。我靠着墙,蹲下身,放任刺痛的冰寒在我体内游走,蔓延。
籍着这样的痛,我才感觉能赎去我身上的一点罪孽,才感觉自己还有良知存在,能带着愧疚的心继续活下去。
凌晨两点半,我开车往东边走,穿过高楼林立的街市,出了华灯如昼的道路,一直开往郊外乡间小路。
我将车停在一个小山坡底下,踩过一路杂草往上走去。
初夏的晨风微凉轻柔,抚过脸面,像萧熠桐的笑。暗绿的田野旷达开阔,像萧熠桐的胸怀。头顶深邃幽蓝的天际,却像如今萧熠桐的心,教我再也看不清,触不到。
曾几何时,年少的我,敏感脆弱,脾气暴躁,戾气且重。
我生父邱丞安在我出生的时候爱上了她人,之后便和我妈妈离了婚。邱丞安成了新家,终日抱着他的心头宝贝邱心玥,幸福甜蜜。
我在七岁听懂闲言碎语之后,一度以姓“邱”为耻,吵着闹着以荒废一年的入学读书为代价,迫使妈妈把我“邱心妍”的名字改成了跟她姓,叫“凌馨妍”。
可是改了姓名,并没有教我释然。
我依然憎恨那个背叛妻子抛弃女儿的邱丞安,连带嫉恨着那个享受父爱享受家庭完整的邱心玥。
好在邱丞安邱心玥并不那么容易被我见到,因为邱丞安跟着萧熠桐的父亲萧明锡做事,他们两家很早就移民去了美国,很少回来。
直到十年前,还在那个生我养我的Y市,我们这些看似各安天命,不会再有交集的人,却在一所私立高中的校园里教命运之神全都悄悄拨乱了命盘,错乱了轨迹。
那天,新生注册,我排在队伍里。
不远处,我看见该校校长我的伯伯周伯瀚和一位家长在说话。那个家长面熟的很,我一眼就认出了是邱丞安,旁边站着的女孩正是之前游乐场见过的邱心玥,还有那个高个子男孩,背着个书包东张西望。
两位大人脸上都堆着笑,像是久别重逢的寒暄。不一会,来了个老师,周伯瀚让他带着邱丞安他们去了招生办公室。
我看明白了,一个气急跑出队伍,追上周伯瀚:“伯伯,那个人来干什么?野崽子要来这里上学?”
“你这孩子,都高中生了,还口无遮拦。”周伯瀚不回我,反而教训我。
“她来这里读,那我就走。”我说着就往大门走去。
周伯瀚急忙拉住我:“不许胡闹!多大了还这么闹?全市哪所高中有我们这所好?你是想自毁前程吗?”
“读外面的普通高中,哪里就考不上大学了?”我不服气得甩开他的手。
“你想气死你妈,气死我!”周伯瀚大声吼道,引得四周所有目光都看过来,他却继续指着我的鼻子,“你走一个试试?我保证没有一个学校会收你。你这辈子都别想读大学,别想出国,别想做人中龙凤。”
这句话威力很大,关乎我的锦绣前程。我想出人头地,我想鹤立鸡群,我想强过一切瞧不起我的人和我想强过的人,其中就包括邱丞安和邱心玥。
我站住了脚,低着头,再一想从小就比邱丞安更呵护宠爱我的伯伯竟这样大声骂我,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心里顿时又泛上伤心,孤独,难过,眼泪迅速打起转来。
“好了,听话。”周伯瀚语气和缓下来,拍过我的肩膀,“同桌吃饭,各自修行。你如果一学期无论哪次测验都比她高,学期结束伯伯送你一份大礼。”
“这是肯定的嘛。”我逞强道,“一个学校就一个学校,别让我跟她同班。”
“你这犟脾气,以后在学校千万别喊我‘伯伯’。”
“我就喊,伯伯,伯伯。”我挽过他的手撒娇,破涕为笑。
周伯瀚无奈地拍了拍我,把我推去注册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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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教室,我选了自己最满意的中间第三排的座位坐下。
我像是交出了同桌的选择权,可是谁坐到我旁边,我一眼看过去不顺眼,我就龇人家龇走他。遇上艺高胆大的,我打翻他桌上所有的文具和书本,放出恶霸的姿态来也要逼走对方。
很快,陆续进来的同学都组队做了同桌,我身边还悬空着,可也没几个人敢过来坐。
忽然有个男生放下了书包,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转头看去,竟是邱心玥旁边见到的那个高个子。我瞪大了眼珠,怒火蒸蒸,我猜想他是邱心玥派来的。
“嗨,邱心妍,好久不见。”高个子笑着看向我。
我蹭一下就火了,姓名改了将近十年,这个世界知道我叫邱心妍的人已寥寥无几。我将此视为一种侮辱,挑衅,我抓起他的书包就朝地上扔去:“死一边去。”
高个子捡起书包,拍了拍灰尘,却没有死一边去,他又坐回我旁边,笑道:“都说女大十八变,是往温柔贤淑上变,你这怎么却往野蛮女匪上变呢?”
“你找死是不是?”我伸出拳头。
“凌馨妍,开个玩笑都不行吗?”高个子抓住我手腕,“我是萧熠桐。”
“哈哈哈,萧熠桐?”我大笑,重新打量面前的男孩,在他英俊飒气的脸上寻找记忆。
我外公和周伯瀚的父亲还有萧熠桐的爷爷曾经是铁三角的好兄弟。外公去世后,我们和萧家来往得就少了。更何况萧熠桐从小跟随他父母去了美国,对他的印象真是微乎其微。
我只记得他每次回来探亲都会去我妈妈的西饼店买蛋糕买饼干,很有礼貌得问好。我见到他便猜着邱丞安邱心玥也定是回来了,心情便不大好,不愿跟他多说话。
“我不过换了个名字,你倒好,直接把人家名字拿来用,换了个人?”我报他念我旧名之仇,挖苦道,“萧熠桐那个胖崽子,腿短脖子粗,人又胖又呆,的确白瞎了一个好名字。你原来叫什么,干嘛要用他的名字?萧熠桐现在又叫什么?”
萧熠桐挠了挠脑门,不知所谓。我后来才知道他久居美国,中文是有多烂,这样一个损他又夸他的笑话他居然听不懂。
他一本正经道:“我以前在你眼里真有这么差吗?”
“也没有很胖啦。”我打着哈哈,心里倒是真的叹服几年不见,丑小鸭大变美天鹅,面前的人现在长得真是一副俊俏好男儿的模样,真的叫我一眼没认出他来。
“你比以前漂亮好多。”萧熠桐双眼扑闪,像一对黑曜石晶莹剔亮。
“嘿,嘿。你也很帅啊。”我不擅长恭维人,口里咬着字像吃苦药,可看他笑得阳光灿烂,不忍再挖苦他。
“我们郎才女貌。”
“咳,咳,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我们做同桌。”
“你好好的美国不呆,回来干嘛?”
“我爸破产了。”
“那一定是个悲伤遗憾的故事。”我假装同情,没过两秒,我难以自抑地大笑起来。
萧明锡破产,并不关乎我的事。不过一想到邱丞安丢了工作,丢了美国的生活,我就像天上掉了个大元宝给我一样开心。
“不好意思。”我笑得实在是幸灾乐祸,没心没肺,眼泪都差点笑出来。
“其实我也有些高兴。”萧熠桐低声带着点歉疚说道。
“你爸也外面成了新家,放你自由了?”
“Nonono,我高兴是因为以后都能天天看见你,和你做同桌,和你一起上学。”萧熠桐靠近我一点,黑曜石清湛纯净,闪耀一片光芒。
“看你这么哄我高兴的份上,我同桌的位置就给你了。”我拍拍他肩膀,前所未有的心情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