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过去(6)
九岁那年的元旦,下了雪,没有刮风,大片的雪花无声无息的落了满地,很快铺了厚厚一层。
从1027的窗户往外看去,白杨树上,苍翠的雪松上,操场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仁慈的颜色,仿佛能掩盖一切罪恶。
姜茶小小的身子就抱着腿坐在床边,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雪景,双眼没有波动,没有光,麻木又冷漠。
她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即便开着空调也有点凉,身上都僵了。
直到门外响起拖拖拉拉的跑动声,她眼中才泛起一丝涟漪。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之后在门外停下。
“15号!”是一道稚嫩的男童音,很软糯,像棉花糖。
里面没人应声,更奇怪的是门也推不开了。
漉漉小小的手握着门手柄往下按,但按不动,里面反锁了,他皱着小眉头,转头看跟在他身边的护工。
“麻烦叔叔帮我开门。”
自从院长允许79号能在任意时间找15号,79号身边就多了一个护工,一个从军队退下来的男人,不苟言笑,叫做荣锋。
荣锋上前,大掌按了下门手柄,理所应当的没按动,“反锁了。”
小男孩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他拍了拍门,又喊:“15号!”
病房门内挂了一个纯白的帘子,导致没办法从长条玻璃看到里面。
里面一直没人应声,漉漉有些生气了,眼里也浮出了些许担心,声音更加软了,“快开门呀!我要冻死了!”
下了雪,雪景染了女孩满目荒芜,此时闻声才多了一些色彩,她卷浓的睫毛动了动,下了地。
“咔哒~”
门开了。
漉漉推门进去,并反手将门带上。
荣锋和葛媛被关在门外,在原地等着。
门内,漉漉仰头看比他高半个头的女生,瘪着嘴控诉看她,最后问:“锁门做什么?”
姜茶没说话,也不会说话,她走过去拉住男孩儿的手,触手很暖,或许是她的手太凉,牵着他往床边走。
动作熟练的把人抱到床上,再用厚厚的被子盖住他,之后也上了床,就在被子外坐着,看着他。
她这会儿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闷的平静,不像以前,看到他就小小的笑,这么明显的不对劲……漉漉眸光微动,将被子掀开一角,“进来。”
姜茶在漉漉面前一向很乖,听话的坐进被子里,男孩儿一放手,厚厚的被子压下来,盖住她的肚子和腿,暖乎乎的。
“你怎么了?”漉漉猜她是犯病了,他们都是病人,偶尔不正常很正常,但他想知道是谁惹了她。
姜茶摇头,被子里的身子往漉漉身边蹭,最后抱住他软软暖暖的身子。
漉漉乖乖待在她怀里,手摸向枕头下,拿出一个小本本和一支笔,塞进她怀里,言辞强硬,“写。”
姜茶低垂着眸,顿了顿,默不作声拿起笔,写:我想出去。
“去哪?”漉漉睁着水汪汪的眸看她。
姜茶握着笔,攥紧一些,没有立刻落笔,眼神在此时暗了一些。
漉漉看着她,大概有好几秒,转开头,“刚好我也想出去,我们一起吧。”
姜茶侧头看他,不入烟火的眸瞳中映入了他的侧脸。
就这么看了好几秒,漉漉才又转头看她,眼睛弯弯地笑,终于泄露了几分欢愉,“我今天生日呐。”
姜茶抬眸看他,理解了这句话都意思后,手里的笔无声无息的掉进被子上,她清澈的眸瞳一瞬间蔓延了一片暗色,似乎震惊,满是寂凉。
男孩儿看她的反应,脸上乖软的笑也淡了一些,“怎么了?”
不是没看过她生病时更为可怕的样子,此时却依旧为她眼中几乎要毁天灭地的情绪而惊异。
姜茶不吭声,也不动。
漉漉皱了皱眉,神色变得担忧,靠近她,“你怎么……”
话未说完,眼前一暗,身上变得重重的,视线中是病号服的蓝白条,不清楚是怎么了。
嘶!
被紧勒着的腰和后背有些疼。
姜茶倏地压倒男孩,手臂紧紧抱着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满是伤疤的指骨都泛起苍白。
漉漉痛苦的皱起眉,出声,“你弄疼我了。”
抱着他的人僵了一下,之后立刻收了力道,却还是没放开他。
漉漉叹了声气,乖乖躺在床上,身体被女孩压着,视线透过她的肩膀上方看着天花板,“你到底怎么了呀?”
却也不奢求她的答案了,她爱把事情埋在心里,从来不让除了她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知道。
女孩平静下来后,写下一句话:跟我去一个地方。
午饭时,整个一区的病人来到餐厅,温顺的在桌前坐下,面前是一个铁餐盘,姜茶和漉漉坐在一个长长的桌子尽头,两人紧挨着。
这桌坐的都是有进食障碍的病人,为了不吃饭或者能多吃点儿,每次午饭时都要上演一场宫心计。
等了两分钟,放饭的人只晚来了一会儿,几个小孩儿就开始拿起筷子敲面前的餐盘。
“开饭啦!开饭啦!开!饭!了!开!饭!了!开饭啦!………”硬是唱出了一串欢快的调子。
有的病友容易被影响,也加入了‘合唱团’,男女老少都有,一时间整个餐厅都是‘咣嚓咣嚓’的敲击声,和叽叽喳喳的合唱声。
没人察觉刚刚带头起乱的79号已经消失不见。
从精神病院出来对姜茶和漉漉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比起其他数次逃跑都没成功的病友来说,出来玩一圈对这两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站在精神病院的墙外,漉漉在姜茶的帮助下穿上偷院长的羽绒服,又一次夸奖智商上三位数的大功臣,“15号,你好聪明哦。”
漉漉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姜茶,但从来不叫她的名字,他们约定过,等15号会说话了,亲自告诉他她的名字。
姜茶勾了下唇角,表达自己的开心。
才九岁的年纪,精致漂亮的脸尚且稚嫩,一双眼却被风雪肆虐成了一片狼藉,凋败又荒芜,但眼底深处总有一处地方是明亮的,那是因为眼前的男孩而生出的光。
两人手拉手去了一个好打车的路。
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司机按下车窗,看着路边的两个小娃娃,又探出头左右看看,见没大人,拧起了眉,“小朋友,你们去哪儿啊?你们家长呢?”
两个小孩站在人行道上的树下,一人裹了一个大羽绒服,是大人的衣服,面前的道路上是雪被路过的车碾成的一片泥泞。
阮漉吸了吸鼻子,脸被风刮得红彤彤的,一双眼瞳似沁了水,样子可怜兮兮的,他瓷声瓷气地开口:“师傅,能不能让我们先上车?”
司机看着两个小孩儿的脸,一个赛一个精致,都跟如琢如雕的瓷娃娃一样,对着这两小孩儿,没人能硬下心肠。
“诶。”司机忙不跌的下车,拉开后车门,“快上车吧。”又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可能怕吓到小孩,声音很小,“这小孩儿太没警惕性了,也不怕把你们卖了。”
姜茶拉着漉漉来到车门前,走在前面被姜茶保护着的漉漉耳朵尖,听到了,回头一笑,睫毛弯弯的,笑起来又乖又软,声音也软,“叔叔是个好人。”
司机被一句话软了心肠,夸了一句小嘴真甜。
上了车后,司机问:“你们家长呢?”
漉漉瘪了瘪嘴,一脸小委屈样儿,背出早就准备好的词稿,“这是我姐姐,我今天生日,我后妈不给我过生日,还把我赶出来了……”
总之一顿瞎编,司机信了,主要是小孩儿这张脸太无害,太有欺骗性,弄得他两眼酸涩,叹了好几声气。
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他身旁一声不吭的小女孩儿,“那你姐姐她……”
他看出这个小女孩不太正常,从上车开始,就胳膊一伸抱住身旁的男孩,看着他的眼神也有些警惕,而且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漉漉两眼泪汪汪,眼睛里噙了一汪水,“我姐姐是哑巴。”
司机一顿,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真是可怜呦。
身旁姜茶转头看阮漉,一个劲儿地盯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生怕他哭出来,心里又知道他是装的,好奇他怎么能装的这么像。
漉漉感觉到视线,眨了眨眼,眼里的水汽像变戏法一样的没了。
“……”
司机问清了两个小孩的情况,又知道他们过一会就自己回家了,问:“那我把你们送到哪儿啊?”
漉漉转头看姜茶,是她要出来的。
姜茶拿出纸笔,写了过后递给他:你生日,先给你过生日。
阮漉将本子还给她,“师傅,你送我们去市公安局吧,那对面有个蛋糕店,吃过蛋糕我们就去找警察叔叔。”
司机这才彻底放下了心,他也不敢把两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儿随便丢个地方,“那行。”
等车到了地方,漉漉下车后,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钱包,拿出一张一百的,“叔叔,这是车钱。”
司机答应载这两个小孩时就没准备收钱,这会儿看着红票票一时间愣了。
红票票被塞进他手里,小孩儿说:“谢谢叔叔带我们过来。”
这水汪汪的大眼睛认真的不行,真是乖的呦。
看着两个小孩进了蛋糕店,司机才回到车上,摇着头叹气,“这么乖个小孩,哪家的眼瞎哟。”
两个小孩坐在蛋糕店的沙发上等蛋糕,姜茶站在阮漉身前,低着头给他整理衣领,把里头的病号服遮得更严实一点。
他们点了一个6寸的小蛋糕,两个小孩吃也有些勉强。
姜茶先点了蜡烛,让阮漉许愿。
女孩坐在男孩对面,眼睛映入了火光,她垂在身侧的手在发抖。
几乎刚点燃的烛火,便又被男孩吹灭,阮漉瞪着姜茶,语气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许愿也不会实现的,不要点火。”
姜茶只微微勾着唇角,低头写下一行字:别人有的,漉漉也要有。
阮漉瘪着嘴,默不作声地瞪她。
小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比谁都要执拗。
之后姜茶用叉子将水果都放在阮漉盘子里,阮漉低头看着她的动作,问起,“你的生日什么时候?”
姜茶将水果都摆放好,写:已经过了。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下次再告诉你。’
阮漉就没再问了。
从蛋糕店出来,阮漉和姜茶手牵着手,转头看她,“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姜茶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后,把在蛋糕店写好的纸条递给阮漉。
阮漉看着那行字,瞳孔微微颤了一下,抬起头,对司机说:“师傅,去梅雪岭陵园。”
出租车一路行驶,两边的风景渐渐变得偏僻,高楼林立变成树木山岭。
等车离开,梅雪岭陵园门口只剩两个矮小的身影,单调的雪景衬着孤零零的身影显得寂寥。
自从车行驶后,阮漉就没再说过话,下了车后,他一声不吭的抓紧了姜茶的手。
姜茶牵着阮漉进了陵园,走了不远,穿过一座座墓碑,去往最偏僻的地方,最终在其中一座前停下。
这里在陵园中属于最偏的,不知是因为什么,这里的几座墓碑没有守墓人扫雪。
阮漉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也很年轻,有一双和姜茶相像的凤眸,但里面的情绪是温善柔软的,也是笑着的,和姜茶不同,她太冷了,冷到连想靠近她都像是妄念。
姜茶在墓碑前跪坐下,地上有雪,不硬,但是很凉,她伸手拂去上面的雪,手背上的烧伤衬着无暇的颜色,更显得狰狞可怕。
阮漉眼底有凌乱的星子,跟着在她身边蹲下,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来吧。”
姜茶转头看他,听话的不动了。
自从进了墓园,女孩就安静下来了,过于安静,向燃尽后的灰烬,冰凉的,风一吹就散了。
阮漉随地捡了根枯枝,将墓碑上的雪都拂去,之后将放在地上的塑料袋解开,里面是一半蛋糕。
姜茶看着他的动作,抬眸去看他的脸。
阮漉动作顿了顿,抿着嘴笑,很温软,可能因为眼前有长辈,声音也很轻很乖,“我们只带了这个呀。”
姜茶没吭声,帮着他将蛋糕摆放好。
放好之后,阮漉跪坐在雪地里,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很乖巧,嗓音软糯,“阿姨好,我叫漉漉,是……茶茶的朋友。”
这是阮漉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那时,本以为很难熬的时光忽然就稍稍变得明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