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脸红什么
入夏的时节仍有些寒凉。
两人合撑一把伞,并肩走在青石甬道上,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激起了片片小水花。
婉棠穿了高跟鞋走不快,池域似是有意放缓了脚步。
雨丝洋洋洒洒,婉棠微微侧脸看他,他原本就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也染就了这园林的山水墨色,温柔地仿佛能掐出水来,与她印象中的霸道总裁模样截然不同。
她只当他是担心老夫人的病情,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吧,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我一定好好配合你,让老人家早点好起来。”
池域听了,低笑着转过头来。
“原来老板娘除了骂人还会安慰人。”
婉棠一腔好意被狗吃了,不由得气结,“你……你不识好歹。”
池域的笑容在雨幕里扩散,“怎么不识好歹了?我这明明是夸你。”
婉棠学着他的语气道:“原来大佬夸人也这么别出心裁。”
池域也不恼,深深看她一眼,她的脸在伞下清透生光。
“冷不冷?”
“嗯?”
“上车吧。”
池域打开副驾座的车门,看她上了车,才收了伞坐进了主驾驶。
黑色的车影穿梭在雨幕中,雨点打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又很快被雨刷刮了去。
车里特别安静,在这种情况下连人的呼吸都会被放大,婉棠有些不自在,一上车就在包里翻来翻去,很快翻出一个黑色钱包递给池域。
“差点忘了还你。”
池域示意她放到一边。
婉棠见他随意的模样,不由得开起了玩笑,“你就不检查一下,万一少了什么东西呢?那张支票……”
她话未说完,就感觉车子突然停下了,池域的手离开了方向盘,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然后朝她附身过来,低声叫她的名字。
“来婉棠。”
好好的三个字,不知怎么从他的嘴里念出来,就有一种唇齿留香的旖旎感。
婉棠莫名有些紧张,身子本能地往后一缩,脸微微偏了下。
“那什么,我开玩笑的,那张支票好好的,我一点也没动。”
池域的手掌撑在她的座位上,两个人靠的极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婉棠看向他,他的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池域身量高,将她半圈在座位上,垂眸看着她。
二十出头的女孩,鹅黄小衫配紧身牛仔裤,隐隐露出一段小蛮腰,此刻正紧张地背靠在车门上,眼梢一颤,便如蛱蝶振翅一般牵人心魄。
“我是说你忘了系安全带。”
他收回了视线,低头拉过安全带替她系好。
就在婉棠偷偷松口气的时候,他的视线又与她对上。
“你刚才在紧张什么?”
“谁……谁紧张了?”
“那你脸红什么?”
“你……你车里太热了!”
池域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才坐回自己的座位,系上安全带,车子重新滑了出去。
车外潇潇雨,车内自成一方世界,连温度都有些微热,婉棠深吸口气,尽量忽略那股暗暗涌动的暧昧。
两人一时无言,婉棠扭头,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夜色。
雨声小了些,但越发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好在池域没再说话,只专心致志地开车。
婉棠缓缓吐了口气,垂着头,余光看着池域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不得不说,这双手还是蛮好看的,修长有力。
她看了好一会才收回心思来,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顿时心里急得抓肝挠肺。
很想跟池域谈一谈,但又怕他不同意,毕竟自己跟人家也不是什么深厚的交情,很有可能一开口就被她撅了回去,但不说吧心里又憋得慌。
她思忖了一阵,眼瞅着快到家了,于是心一横,故作轻松地开了口。
“池总,你收了我家饭馆那边的地皮,要用来做什么?”
“唔,还没想好。”
“没想好你收了做什么?”
“那地段风水好,我收了先放着,以后想起来再说。”
这是哪门子道理?
婉棠很想飚一句“住口,你个有钱人!”,但还是忍住了。
罢了,跟有钱人讲道理讲不通的,打又打不过,只能使出糖衣炮弹来了。
她挠了挠头,扯出一副笑脸,朝他身边凑了凑,活像一只乞食的哈巴狗。
“池总,你既然没什么用,不如把那个小四合院转给我吧。”
“给你?”
“嗯,我付钱,按市场价付钱!”
“理由?”
“嗯……风水好算吗?”
婉棠没敢说实话。
真实理由当然是她舍不得自己经营了三年的小饭馆,那地方确实地段好,对面是商业区,后面是住宅区,还挨着一个很大的菜市场,人流极大,每逢周末假日生意好的不得了,再说她在后院整整住了三年,早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一样,出于私人感情她也不想搬离,但小四合院的产权证捏在别人手里总让她不放心,有种随时会被人撵走的感觉。
可她怕自己照实说了,池域就会像那个刘大头一样,仗着自己对饭馆的热爱,不肯把小四合院转给她,虽然他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
但是谁能保证他就是一个好人呢?婉棠与他相识不深,实在不敢冒这样的险。
婉棠觉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转念又安慰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时间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
池域闻言看了她一眼。
他知道她没说实话。
刘大头闹事的那天晚上,他就感觉事情不对劲,所以立马让张源去查了,第二天他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为了护着这个小丫头,池域思忖再三,特意让张源从刘大头手上买下了那小四合院,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他还买下了整条街,对外的官方理由就是用来做新项目。
但小丫头不跟他说实话,他心里莫名有一丝失落,淡淡道:“我想想再说吧。”
婉棠没听出他话音里的气馁,只当他真答应考虑,于是越发地雀跃起来。
“池总,你人真好!以后你来店里吃饭,我给你打八折,不,打五折,好不好?”
“不过,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分期付款行不行?”
“首付得多少?我得赶紧凑一凑钱。”
她的小嘴又开始叭叭个不停,池域心里那点子刚升起来的郁闷被她嚷的烟消云散,笑着看她一眼。
“没钱你也敢开口?”
婉棠的小脸红了红。
“谁说我没钱?有钱,就是不大够。”
“我这三年还是挣了不少钱的,真的!好歹我也是一个网红,不挣钱怎么对得起我这身份。”
“但我一直想给我爸妈换个大房子,他们现在还住在老市区,房子又小又破,所以我得把那部分买房钱预留出来,这样手头的钱就不大够买小四合院了。”
车子正好经过一个红灯,池域停下车来,靠在椅背上笑。
“没看出你这么有孝心。”
婉棠白他一眼,“只准你孝顺老夫人,就不准我孝顺父母了?”
“既然小富婆你这么有钱的话,就把欠我的小钱先还了吧?”
婉棠瞪大眼睛,“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
“容我提醒你一下,上回你发微信的时候骂脏话了,一共骂了四次,总计四百元。”
“卧槽,你认真的?”
“五百,我不收现金,只接受转账,请小富婆麻利点。
“麻利个你妹啊……”
“六百,对了现在银行利息是多少来着,等我算算!”
池域说着真的掏出手机,调出计算器要算账。
婉棠一把按住他,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大佬,给个活路,行不行?”
池域低头,她纤细的手指正按在他的手上,相贴的地方传来异样的温度。
他唇角一勾,“好吧,明天你来家里陪奶奶吃饭,我就饶了你。”
婉棠嘟嘴,“明天不行,明天我妈生日,请了亲戚朋友在我店里吃饭庆祝,改天行不行?”
说着绿灯亮起了,她抽回手。
池域的唇角又耷拉了下去,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朝前驶去。
“哦,对了,你的外套洗好了,我什么时候给你送回去?”
“我不急着穿,哪天有空我自己过去拿吧。”
到来家饭馆的时候,雨又开始大了起来,池域撑伞送她进了店,然后就回到了车上。
却久久没有重新发动车子。
他点了一支烟,安静地坐着,眼睛盯着来家饭馆。
饭馆的门口贴了一副对联。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寥寥十个字,在苍茫大雨里越发地醒目。
车里烟头明灭不定,池域的思绪也随着那雨丝飘远了。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婉棠,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
那年他十八岁,父母遭遇车祸骤然离世,奶奶悲痛之下一病不起,两个弟弟还年幼,原本准备留学的他毅然报考了本地的大学,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家人,还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整个池林集团的管理。
那个时候公司正好遇到困难,资金周转不开,他卖了除老宅外的所有房子车子,才勉强维持运营,还要顶着一张稚嫩的脸到处周旋。
当你跌落泥地的时候,很多所谓的朋友都会往你身上踹一脚,唯恐你再站起来。那时候池域不大懂怎么做生意,吃过很多亏,也被很多人嘲笑过,但他始终咬牙硬撑着。
只有一次,他撑不住了。
那是在一个大雨之夜,他开着一辆二手小破车,只身赴一个饭局。在场的是池林集团最大的客户,池域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被灌了许多酒,但生意最终还是黄了,因为那个客户觉得他一个毛头小子靠不住,转手把订单给了别人。
池域腥红着眼大吵了一架,然后愤然开车回家,没开出几米车就爆了胎,漫天的酒意涌上来,他趴在方向盘上一边吐一边哭。
那晚的夜空像塌了个口子似的,雨声连成一片轰鸣,骤雨抽打着地面,同时也抽打着他的心,压抑的委屈,无助的迷茫,疲惫的绝望,全部在那一刻爆发出来。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哭了个昏天黑地,直到有人敲了敲他的车窗。
他抬起头,一张女孩的脸就那样映入了他的泪眼。
女孩穿着他高中的校服,骑着自行车,浑身都湿透了,她隔着玻璃看不清他里面的情况,只是焦急地挥手示意他打开后备箱。
池域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看在校友的份上还是照做了,只见女孩扔了自行车,熟练地从后备箱拖出备胎和工具箱,顶着大雨麻利地换好了车胎,然后走到车窗前又敲了敲,朝他灿然一笑,示意他换好了,而后扶起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
她临走的那一刻,池域隔着玻璃看清了她胸口上别着的名牌。
来婉棠。
那年她十五岁,在这烟雨迷蒙的人世间,干净利落地抚平了他的一颗凡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