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身后,陈兰亭又提醒了我几句:“据属下观察,这一回赵孟清南下之前,曾进宫见过卫添。所以殿下和他在南下时遇到复杂情况是否也有蹊跷,他南下是出于何种目的,他对殿下伸出援手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殿下应该有个判断才好,毕竟您身后还有十几万将士。”
我认真想了想,同他道:“原来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屡次救我于水火之中的赵孟清也有问题啊。只是,他要军队做什么,难道想自立为王?”
陈兰亭揣摩不准我话中的语气,低头道:“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属下捉摸不准,所以希望殿下万事都有个揣摩,不要被恶人欺骗。”
我冷笑着说了一声好。
夜影似幕,新月如钩,西市前头车马寂静,不似白日里热闹时候。
本王未曾骑马,一步一步往王府走。这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啊,我思考过许多事情,分析过许多巧合,关于南下时候的赵孟清可不可信,关于本王今夜该如何面对在王府里等我的那个人。
拿前不久东运码头那一次来说,秦不羡递给我河道图,明明有一段时间我们身旁除了徐光照便没有别人了,她却只告诉我红点标记处停留,其他地方走快船掠过,却没告诉我那三场劫难的准确地点,故作玄虚让我上船后自行思索。
而且,她费尽周折留下信息告诉我,危险在陵台、洛昌、余舟三地,到底是为了让我躲避危险,还是为了引我陷入危险?
赵孟清赶来洛昌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救我身后的将士?他让我功成之后留卫添的性命,是为了让他自己不失去少年成事的满足感,还是为了留住卫添的性命企图日后再起东山?
这些事情,还真是值得推敲啊。
回到王府已是子时,正厅灯火染染,有白色身影伏在桌面上,是在等我回来的秦不羡。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子,用力揉了揉眼眶让自己清醒几分后才浅浅道:“你回来了。”
本王在她对面坐下,摸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茶泡了太久,又苦又凉,甫一入喉,激得我浑身一抖。
秦不羡见状,伸手过来摸了一下茶壶,略惊讶道:“唔,我明明记得自己刚换过热水的,怎么又凉了……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过头了是么?”
我尽力摆出温柔体贴的模样不叫她看出异样:“是本王不好,回来太晚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模样狡黠,揶揄我道:“殿下还知道自己回来太晚了啊?菜我已经热过好几遍了。”把手放在盛鱼的盘子上试了试温度,满脸遗憾,“好吧,这条鱼也凉了。”
这条鱼也凉了。我听到这句话后不禁脊背冒汗,随后感慨不已:本王已经草木皆兵到了如此地步。
可耳边还是响起陈兰亭的话——
殿下,恕属下提醒,当初吕公公被赐死,我们已落入十分被动的地步;此次徐将军落难,我们更与案上鱼肉无异。
当初您应该心狠一些牢牢控制住秦不羡,借东里枝的事情,将卫添击倒。现在我们已错过最佳时机,您若再不动手,我们便永远不可能完成那件事了。
于是,我攥住秦不羡要从盘子上撤回去的手,盯着她那双瞧着格外好看却又摄人心魄的桃花眼,问道:“羡羡,你最近有见过徐光照么,为何本王这次回来没有看他来王府?”
那时候的本王啊,期待她能给我一个真实的回答,希望她能不遮掩、不躲藏跟我说实话,即便是我听过实话后,自今日开始,我二人一刀两断彼此划清界限,即便是日后我们在对立阵营互相杀人不留情、不眨眼,这一次我也会放她安然无恙地走,也算对得起自己曾喜欢过她一场。
可秦不羡说出来的话远不是我期待的那几句,甚至将我一腔期待烧得灰飞烟灭——
“徐将军南下了,你们没有遇到是不是?”
心口涌出大股大股的血,一路往下淌,在外袍晕染出清晰的血水纹路。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松开她的手,费力扯了扯唇角,笑道:“是啊,本王没有遇到他。”
秦不羡便皱眉喃喃道:“他说有一封密函要赶紧送往南境,与其让别人八百里加急地去送路上还可能出现差池,还不如他自己跑一趟,这样更稳妥一些。”
我挑出她话中的漏洞指出来,摇摇头:“他不会自己去送的。”
秦不羡微微一愣:“为什么不会自己去送?”
我勾起手指敲了敲桌沿,眯起眼睛笑望她:“因为,皇上点名让他和你留在帝京,他若是走了,岂不是抗旨不尊?”
她将这句话认认真真地从脑子里过了一遍,随后惶恐不安起来,攥上我的手沉声道:“卫期,徐光照可能遇到了危险,你应当赶紧同南境的将士们取得联系,询问徐光照的下落。”
本王不得不佩服秦不羡,到这种时候,她还在同我演戏,且表情逼真,好似真的在担心徐光照。
那边的她不但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反而起身绕了几圈,自顾自地分析起来了:“他来同我告别的时候十分匆忙,我也知道情况紧急,可是他精神上似乎不是那么好,走出王府的时候还装上了门框,也就是说他除了要给南境的将士送密函,应该还装了其他的心事,”说到此处揉了揉额角,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当时在想什么呢,我为何忘了那道不让他离京的圣旨。”
她表演得太过生动,生动到让本王都快看不下去了,只想给她颁个奖、竖个牌坊。
可她却又想到什么,拍了拍额头,急步走到我面前,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他是不是被圣上的人给看见,然后抓回帝京关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怒火冲到喉咙,却又被我咽下去,我努力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于是万般苦涩都封在喉咙,只发出微微叹息,道:“大概是罢,明天本王进宫,大概就能知道了。”
她愀然望我:“你别太难过,或许不是我想的那样,或许他现在很安全。”
我僵僵地点了点头。
秦不羡又坐到我对面的位置,打开灯罩,挑了挑灯芯,将烛火拨得更亮一些,便是因为这个动作,她的脸庞和手指都被烛火照得温融又好看,仿佛虚无缥缈的神仙沾染了凡间的灯火,留下一片姣好又真实的面容。
程遇说得似乎没有错,本王大概真的被秦不羡的模样给蛊惑了,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还觉得她好看得像神仙一样。
“秦不羡,”我按住胸口的位置,深吸了一口气将徐光照的事摺了过去,“你不问一下本王今晚为什么呆了这么久才回来么?”
她看了我一眼,牙齿咬了咬下唇,“我不是很想知道。”
“嗯,那我便不说了。”
她突然正襟危坐:“对了,你还记得我白天跟你说的话么,我想跟你说一些事,是关于曾经的一些事,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不要紧,你且听我给你讲,不要打断我让我一口气讲完,不然我怕我会……”
可我怕是不那么争气,胸口血水流得欢畅恣意,目光也没法集中在面前的她身上,更没有听到她后面讲了什么,意识被疼痛刺破,化成碎片四散而去,我听到自己轰然倒下的声音,听到秦不羡惊呼出声,紧接着脑海成了一片空白。
有故人入梦来。
后山积雪连成片,枫叶像血一样红,挖了坑捉兔子的小姑娘穿着厚重的棉衣,跑起来吭哧吭哧地响。纵然见我不是她想要的兔子后十分失望,却依然告诉我:“算了算了,你虽然比不上兔子,但是落入我的坑里,便算是我的人了,我不会不管你。”
于是将棉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又将束发的带子解下来隔着棉衣将我的腰困住,随后拽着发带提起我的腰、迅速转了个身让我趴在她瘦小的后背上。
她可真瘦真小啊,解开宽大的棉衣后,穿着素白的裙子,整个人都好似瘦成了一片影儿,落在雪地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
她一边念叨着“你可真沉”“你怎么重得跟猪一样”“我后悔了,我应该继续等兔子来的,猪不是我想要的”,一边把发带勒得更紧,好叫我更贴近她、把重量都落在她身上。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死之将至、且死之将至还被小姑娘比作猪是什么滋味。
可她却从没有放开我,一步一步地将我带下了山,期间我的意识偶尔缓回来片刻,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手都被发带勒出血来。
后来我在城内某个郎中那里养了半个月的伤,她有几次来看我,大多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这让我十分难过,总害怕她再也不过来了,可我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日后恩情无处来还。
好在是,告辞的那天我又见到她,又百般追问终于问到了她的名字。
“程遇,前程的程,遇见的遇。就是南国的公主。”
我的眼睛里还有头顶受伤后流下来的、没有清洗干净的血痂,那时候我看不清她完整的模样,却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很好看。
后来我终于能看清她的模样了,可看到的却是她蜷缩在冰封的河面下,苍白得不似一个活人的模样。
本王啊,欠程遇委实太多了,所以她想要什么,我应当不受秦不羡左右,拼了命也要给她拿回来的。
……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八月初三的清晨。
彼时秦不羡趴在我身旁沉沉地睡着,能生神胶的小蓝趴在她手背上也入了眠。我拂开衣衫,看到胸口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看不出任何伤口。
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挪下床,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秦不羡的肩膀,叫她瞬间醒过来。
她皱眉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靠着床沿,语气凉薄道:“你这伤口是怎么裂开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为了你那位心上人去打架了?”
我思索了一会儿,全然不晓得该做个什么样的表情,只能轻快一笑,硬着头皮道:“叫你猜中了。”
她便低头,把小蓝放在青瓷盅里,然后迅速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我追到门口将她拦住,故意道:“羡羡,你是不是吃醋了?”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只是心疼小蓝而已,不到的一个月的时间,它便为你补了两次胶,上一次花了三个时辰,这一次花了一天一夜,它其实已经疲惫不堪产不出这么多的胶了,却还是拼尽了全力想止住你心口的血。尊敬的崇安王殿下,你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也要为小蓝考虑考虑。”
我低头,对着那青瓷盅虔诚道:“小蓝,本王对不起你。”又握上秦不羡的手腕,愧疚道歉,“本王也对不起你,让你白忙活了一下午,做的菜也没有吃。”忽然想起来她说有些关于曾经的事要告诉我,便问,“你要告诉我什么事来着?那天夜里不小心昏过去了,不然你现在讲一讲,本王好生听着?”
秦不羡闻言,细长的睫毛颤了颤,随后摇摇头,失落道:“我变了主意。”
本王却来了兴致:“到底什么事?”
她把手腕从我掌心抽离出来,手指触上我的眉心,微凉的触感渗入灵台,使得那处昏沉不再、清晰明朗,“等你这里自己浮现那些事罢,顺其自然才是故事最好的讲法。”
我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她指了指床榻一旁叠放整齐的官袍:“你昏睡的时候赵大人来找过你,他说你今日若是能醒过来便派人通知他,他带上洛昌那个陆书远去见皇上,你们好一同听陆书远和高蜀、李敬堂的对质。”
我拍了拍脑袋:“嚯,多亏赵孟清提醒,不然本王就要把这件大事给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