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开学之前,卉紫带金铃到长江百货公司去买过一次书包。
金铃的书包每年都要更新一次,从最便宜的50多块钱一个的,到最贵的100多块一个的,都买过。50多块的虽然便宜,可使用期也只有昂贵书包的一半,用到后来,不是带子断了,就是拉链坏了,还有一次是底整个掉了。金铃正背着它在大街上走呢,哗的一声,所有的书本文具像从垃圾车的大翻斗里倾泻下来似的,稀里哗啦摊了一地。街上顿时多出一个展示书本文具的小地摊,把金铃窘得什么似的。难为情一点也就算了,最可恨的是新发的书本被路边污泥糟蹋得不成样子,自动铅笔里的铅统统断了,钢笔也摔折了笔头。金铃用破书包兜着一大抱东西,嚎啕大哭着回家。后来还是卉紫尝试报纸上介绍的一种方法,用湿抹布把书本仔细擦干净,放进冰箱里阴干,才算没有破坏书本的原状。此后卉紫再不敢给金铃买什么便宜货。
卉紫想,从前我们上学的时候,书包好像从小学用到中学都不坏的呀!再一想又恍然大悟:从前发书只有语文、数学两本,书包背在身上轻飘飘的能飞起来,哪里还能够坏呢。
书包柜台上是真正的“琳琅满目”,数一数,没有100种,起码也有50种。金铃看中了一只粉红色装饰得很漂亮的书包。书包做得的确精致,看上去又很结实耐用,是中外合资产品。卉紫一问价,是140元。卉紫就倒吸一口凉气。
柜台上的中年售货员人很和气,眼睛笑眯眯的,嘴巴又能说,见金铃的眼睛盯住书包不放,马上取出一只,热情万分地要金铃背上试试感觉。金铃一旦背在身上,哪里还肯放下呢?嘴里不好意思说要,眼睛里却是热切盼望着的。
卉紫小声嘀咕:“太贵了。”
售货员说:“一分钱一分货啊!这种书包我们进了几百只,没几天就卖光了。看看,多结实,多耐用!孩子背着多神气!”见卉紫依然迟疑,又婉转地劝说:“我们商场这几天庆祝建店40周年,在举办一个中小学生作文大赛,叫你的孩子也写篇作文试试。万一得了奖,书包钱不就赚回来了吗?”
卉紫笑笑:“哪有这么容易?”
“也别说,好运气来了,你挡也挡不住的。”
卉紫被她磨得不好意思,到底还是花出了那140块钱。
母女俩下楼,在大堂里果真看到一则大红洒金纸贴出来的“征文启事”,说的正是举办中小学生作文大赛的事,内容限于跟长江百货公司有关的一切。很多人围着在看,七嘴八舌猜测有什么奖品,是东西还是钱。
金铃回头望着卉紫说:“我可以试试。”
卉紫回答:“当然可以试试,不就是写篇作文吗?”
金铃回家就开始写,题目叫《长百伴我长大》。文章说“长百”的东西价廉物美,家里所有的耐用商品和电器用品都是从“长百”采购回来的。每年她过生日,妈妈都会到“长百”给她挑选一样礼物,从1岁生日时买回来的钢琴,到11岁生日时买回来的漂亮台灯,所以“长百”和她的生命融合在一起,“长百”伴随她长大。文章写得非常朴实,却是情真意浓,很让人感动。卉紫替她改掉几个错字,让她用作文纸抄写清楚,又帮她写了信封,贴上邮票,扔进楼下的邮筒。
这事过去之后,卉紫把它忘了,金铃自己也没有再提起过它。可是半个月之后卉紫开信箱,滑出来一封印有“长江百货公司”字样的信,里面说金铃同学的作文获了奖,请家长在下个星期日带上户口簿,和金铃同学一起出席颁奖会。
俗话说“好事成双”,果然是有些道理的。金铃的作文《我的爸爸》获了区里和市里的奖。一家人都大喜过望。卉紫高兴地对金铃说:“你倒是一不小心成了获奖专业户。”
金铃得意洋洋地卖弄新学的成语:“这叫‘牛刀小试’!”
金亦鸣刚摘下耳机从书房出来,糊里糊涂听了半句,插嘴问:“什么什么?杀鸡用牛刀?”
金铃笑得把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也喷了出来。
领奖是在长江百货公司楼上的会议室,大概因为顺带做广告,会场布置得很漂亮,有吃有喝,还请了电视台的记者。其实获奖的孩子并不多,1个一等奖,2个二等奖,3个三等奖,其余便是一些鼓励奖了。
台上摆着用红绸带装饰的奖品,依次是:386电脑1台、“卡西欧”电子琴2台、“小霸王”电脑游戏机3台。
金铃坐在会场上,眼巴巴望着台上的奖品,有点紧张地问卉紫:“你认为我能得哪种奖?”
卉紫说:“我怎么知道?得哪种奖都行,妈妈都高兴。”
“我希望得到那台电脑。”金铃拉了拉妈妈的手,“爸爸早就想买一台电脑了。”她停一会儿又说:“游戏机也不错,我们好多同学家里都有游戏机。”
金铃始终没说她希望得二等奖:那台挺不错的“卡西欧”电子琴。
可是后来宣布得奖名单时,金铃偏偏就是二等奖。
金铃抿着嘴,竭力把笑意掩藏起来,起身到台上把电子琴抱了回来。电子琴太大,金铃颇为吃力地抱在胸前,走路看不见前面,下台时差点儿绊了一跤,惹得台上台下一阵笑。一个电视台记者眼疾手快地帮她拿过琴,一直送到卉紫那儿,然后客气地问:“小朋友,我可以采访你吗?”
金铃脸红起来,眼角瞄着卉紫说:“你问我妈妈。”
旁边的人听见这句话又笑了。
卉紫一把拉过金铃说:“人家是采访你呢!大方点儿。”
金铃问记者:“你想要我说什么?”
记者忍住笑说:“不是我想,是你想——你想对大家说什么?”
金铃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巴里啃着,对着镜头说:“谢谢百货商店的叔叔阿姨送我这台电子琴。可是我最想要的是那一台电脑。”她指指已经被一个中学生抱在怀里的电脑说:“我下次还要参加比赛,一定要把电脑拿到手。”
记者拿过话筒说:“很好,你很有志气,希望你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金铃点点头,彬彬有礼地回答:“谢谢。”
碘钨灯一灭,金铃几乎逃一样地回到卉紫身边,连声说:“吓死我了。”
卉紫笑着搂一搂她的肩:“还不错,好歹没露怯。”
回家的路上,卉紫帮金铃拿电子琴。路远没轻担,卉紫一路频频换手,只觉肩酸背疼,很后悔没让金亦鸣陪女儿来。她对金铃说:“幸亏是电子琴,要真是电脑,我们两个根本没法弄回家。”
金铃不回答她的话,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脸上也没有了刚才的惊喜。
卉紫回头望望她:“你真的不高兴?因为没得到一等奖?”
金铃忽然问:“‘揠苗助长’的成语你听说过吗?”
卉紫扑哧一笑:“岂有此理!我可是正经大学中文系毕业的。”
才说完这句话,卉紫就明白金铃为什么会问这个,又为什么心里不太高兴:她是怕妈妈回家后又要逼着她学电子琴!
小时候学钢琴把金铃学怕了。
金铃的钢琴是卉紫在她周岁生日时买回来的。那时候市场上物价还很便宜,一架最好的“珠江”牌钢琴才1000多块钱。卉紫和金亦鸣结婚时没用什么花费,那笔钱便存下来,在金铃周岁那天送进长江百货公司,拖回家这个油光锃亮的大玩意儿。
钢琴回家就闲置了4年。4年中琴价年年飞涨,卉紫很得意自己当初的眼力和魄力,若是等到金铃5岁时再买,恐怕他们只有望琴兴叹了。
5岁时第一次上课,老师抓住她的小手细细端详,肯定这是一双修长的弹琴的好手。做母亲的便窃喜,恍惚中看见10年后一个白衣少女端坐琴后,纤纤十指如蝴蝶翻飞,琴声如泉水、如海浪。这样的想象实在太令人鼓舞了,卉紫于是告诫女儿说:学好钢琴是妈妈对你的最大愿望。
初学的半年一切顺利。金铃是个性格活跃的孩子,整小时地坐在琴凳上一动不动真是难为她了。逃避之心随时都有,但迫于卉紫的压力,她还不敢有大的反抗动作。有时候她学不会,卉紫发火打了她骂了她,心里虽很不忍,但想到学琴的孩子都得有这一番磨砺,心里也就释然。
半年之后课程加深,满纸的小蝌蚪密密麻麻,金铃年龄小,认读能力差,必须有卉紫在一旁帮忙。卉紫从没学过五线谱,此番跟着老师现学现卖,心里颇有点“80岁学吹鼓手”的感慨。大人学新东西比孩子难,卉紫天天伸长了脖子对着五线谱连数带猜,未免心生烦躁。一烦躁就要朝金铃瞪眼,怨她笨,怨她不用功,自己不认谱子要连累妈妈来认。金铃被妈妈骂了自然也很愧疚,坐上琴凳心里越发紧张。一紧张便频频弹错,越错越要挨骂,恶性循环,母女俩如同钻进了魔圈。
每星期的回课是雷打不动的。每次回课,卉紫比金铃紧张,生怕她弹不好出洋相,或者被老师嫌。卉紫好胜心强,凡事要求完美,金铃却是天性粗疏,大大咧咧,不是这儿错了节拍,便是那儿弹错了音符。卉紫坐在老师旁边急得手心出汗,恨不得替她弹完了这一曲才舒坦。每次上完课回家,两个人都一声不吭,卉紫是因为女儿成绩不理想而生闷气,金铃则是见卉紫脸色不好而心中害怕。
金铃学琴2年。2年中卉紫发了多少火,生了多少气,已经难以计数。金铃呢,原本活泼的天性也变得阴郁起来,逢人就说最恨钢琴。母女俩的性格接近扭曲,两人之间的关系也透着紧张。
幸好卉紫还算明智,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断然决定停止金铃学琴。母女俩同时松了一口气。卉紫有时候想想心犹不甘,鼓励金铃说:“没事再弹着玩玩嘛!不要求你怎么严谨正确,别把过去会的那点东西还给老师就行。”金铃却仿佛怕了钢琴一样,只要卉紫没有当真生气,她就坚决不碰琴键一指头,连走路都远远地绕着道儿。
再后来,金铃的爷爷生病住院,家里急等着钱用,金亦鸣干脆说服卉紫把钢琴卖了。卖价虽说是买价的几倍,卉紫想起来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此时卉紫明白了金铃的闷闷不乐的原因,忍不住哑然失笑,停住脚步等金铃跟上,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想想看,夏天就要考中学了,头等大事是什么?我还有心思让你学电子琴吗?”
金铃一下子开心起来,咧嘴笑着,又主动要求帮妈妈抱一会儿琴,很庆幸地说:“我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卉紫当着一街人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天到学校,金铃一下子成了明星。昨天的新闻很多人都看到了,一大堆人拥上来问金铃各种各样的问题。
“摄像机镜头对住你的时候,你怕了吗?”
“电子琴是什么型号的?”
“那电子琴真的归你了?”
“金铃你好幸运哦!”
倪志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学着金铃讲话的腔调:“可是我最想要的是那一台电脑……”
杨小丽帮金铃说话:“有人也想要的,可惜连台游戏机都要不到。”
倪志伟横眉竖眼地问:“你说谁呢?谁要不到?”
杨小丽很不屑地说:“爱说谁就说谁!别总以为自己成绩好,高人一头,见了别人得奖心里就妒忌……”
倪志伟红了脸嘀咕:“傻人撞傻运。”
要是放在平时,金铃早就跟倪志伟干起来了,可是她今天心情好,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计较,照样笑眯眯的,反让倪志伟觉得很没趣。
下课的时候,金铃在走廊里碰到邢老师。邢老师叫住她说:“昨天你得奖的事,我在电视上看到了。”
金铃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用脚尖蹭着地面,小声说:“没什么,是碰上的。”
“碰也得凭实力去碰。你不错。”邢老师说,然后话头一转:“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推荐你。”
金铃听她说得很严肃,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是这样,市里一家电视台来招聘儿童节目主持人,要我们学校推荐几个。要求是作文写得好,普通话讲得好。昨天我看你在镜头前面挺松弛的,说不定你去了人家真会看上你。你想去吗?”
金铃慌忙摇头:“不,我不敢。”
“是不想,还是仅仅不敢?”
金铃吞吞吐吐地说:“我……什么……都不会呀?”
“去试试吧,事总是从不会做起的。你要是一个人觉得害怕,我再找个人陪你。刘娅如!”
刘娅如是班上作文写得好的另一个女孩子。听见老师喊,她急忙跑过来。邢老师把电视台招聘的事对她说了。刘娅如最大的优点是听话,老师无论说什么,她都绝对无条件服从。当下她就连连点头。邢老师说:“好了,那就这样定。你们两个既然是代表学校去应聘,不管怎样总要争取上一个,这是我们学校的面子。下午放学你们留一留,我请音乐课卫老师给你们指点指点。”
邢老师走后,金铃数落刘娅如:“你怎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呢?”
刘娅如茫然地说:“不是邢老师让去的吗?”
金铃觉得跟她有点说不通。有些好学生就是这样,除了学习,几乎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仿佛没有长自己的脑子。
不管怎么说,金铃心里还是有点高兴。金铃平常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可是好事既然找上门来了,傻瓜才会推出去不要。瞎谦虚什么呀!万一真能当上小主持人,哈,起码妈妈会多一桩值得炫耀的事!
下午上完自习课,卫老师果然找到教室里来了,看起来她对推荐学生应聘主持人的事非常感兴趣。她在教室门外伸着脖子喊:“谁是金铃和刘娅如?”
金铃刘娅如答应着,匆匆收拾了书包,跑出教室。
卫老师看看金铃,又看看刘娅如,问:“是你们两个吗?”
显然她很失望。
刘娅如似乎没什么反应,金铃就很敏感,马上说了一句:“主持人跟演员不是一回事。”
卫老师扑哧笑了:“你这孩子!我还没开口,你就先把我堵回去了,这张嘴好厉害,我看你能当主持人。”
金铃的脸红了红,说:“对不起……”
卫老师把她们带到学校体操室,说是要教她们几个简单的形体动作。卫老师从前当过歌舞团演员,人长得很漂亮,高挑的身材,头发在脑后梳一个圆圆的髻,前额光溜溜的,而且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漂亮女人才有的味道。新华街小学的女孩子一向都很崇拜她,私下里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偶像。可惜卫老师一个人要教的班级太多,从四年级到六年级都由她负责。这么多班级的女孩子,她几乎一个人名也叫不上来。
卫老师脱鞋踩在体操室地毯上,让金铃和刘娅如学站“丁字步”。身体侧过来,右脚在前站成“1”字,左脚在后站成“一”字,挺胸,收腹,头甩过来面向正前方,面孔微微带笑,双目炯炯有神。
金铃平常是个随意惯了的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哪里受过这样标准化的训练?卫老师急得直喊:“把身体端起来!拿出骨架子来!收腹!收腹!”
她走过去拍金铃的肚子,才发现小姑娘太胖,不是不收腹,而是胖肚皮收不回去。
“哎哟,既然想当主持人,还不该减减肥?”卫老师哭笑不得地说。
金铃心里也有些自卑,嘴上又不肯服气,虚张声势地替自己辩护:“很多大人都是喜欢胖孩子的!”
刘娅如就更不行了,身子细溜溜、软绵绵,像根蔫了的豆芽菜,任凭卫老师怎么说怎么拨弄,她根本没办法找到一点感觉。而且她还不如金铃,她眼睛里没神,空空的,怎么看都像木偶。
卫老师泄了气,抱怨说:“会表演的不会写作文,会写作文的又不会表演,真是好事凑不到一块儿。”
刘娅如自己也没信心了,悄悄地对金铃说:“要不然,我们去叫邢老师换人吧?”
到了这一步,金铃反而不肯服输,给刘娅如打气说:“对你说过选主持人不是选演员,只要能现场采访现编台词就行。我们两个作文好,是有真功夫的,怕什么呀?”
卫老师放弃了教会她们形体动作的打算,转而要求她们回家准备一篇可供朗诵的材料,诗也好,散文也好。“总之要能读出感情的。”她这么嘱咐。
金铃回家就一阵乱忙,客厅里、房间里来回奔波,几乎把家里每一本藏书都拎出来翻过。金亦鸣和卉紫双双地跟在后面跑来跑去,不断地贡献自己的意见,帮忙查找、翻寻,弄得比当年写毕业论文还认真。
金亦鸣说:“我看就是那个好,那个……话剧演员时不时上台朗诵的。”
“什么呀?你总得说个题目吧?”卉紫对他着急。
“是那个……那个……”金亦鸣也急了,“我要能说得出题目,还用得着问你?我又不是学中文的。”
“那你就说其中一句,只要有一句,我保证知道是什么。”卉紫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自负。
金亦鸣抓抓脑袋说:“好像是说……什么人活着死了的。”
卉紫大叫:“啊!我知道了,是臧克家先生的《有的人》。”
金亦鸣也说:“对对对,《有的人》。”
卉紫当即朗朗背出: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
金铃不客气地打断卉紫的朗诵:“这可不是小学生读的东西。”
金亦鸣遗憾地舔着嘴角:“啊,金铃你不行,你到底不行,不如你妈妈。这么伟大的诗,你居然不读。”
卉紫又找到了另一本诗集,欢天喜地地举在手里:“听着听着!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的散文诗集——她可是我最喜欢的诗人!”金亦鸣咂咂嘴,拖长声音说:“哦——女人的诗?”
卉紫迫不及待地翻到一页,情意绵绵地朗读:
“我的灵魂一度是果实累累的大树。那时候,人们看了红红的果实就有丰饶的感觉;听到千百只鸟在我的枝头歌唱就心醉神迷。
后来它成了一株灌木,枝条稀疏弯曲,但仍能分泌出芬芳的汁液。
如今只是一朵小花,一朵四瓣的小花。一片花瓣叫美,另一片叫爱……”
刚念到一个“爱”字,金铃慌忙抬起胳膊捂住耳朵,鼻子皱起来,做出一副不堪忍受的样子:“妈呀,色死了,色死了!”
卉紫奇怪地问:“什么‘色死了’?”
“就是‘黄色’呀!”
卉紫才知道自己刚才的动情朗诵完全是对牛弹琴。她愤愤不平地责问:“脍炙人口的优美爱情诗,怎么可以跟色情混为一谈?你简直不懂欣赏。”
金铃理直气壮地说:“在我们班上,凡是提到一个‘爱’字的,就是色狼!”
金亦鸣在旁边早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金铃干脆拒绝了爸爸妈妈的帮助,自己到她的小书架上找了《伊索寓言》里的一则寓言:《蚊子和狮子》。
蚊子飞到狮子面前,对他说:“我不怕你,你并不比我强。要说不是这样,你到底有什么力量呢?是用爪子抓,牙齿咬吗?女人同男人打架,也会这么干。我比你强得多。你要是愿意,我们来较量较量吧!”蚊子吹着喇叭冲过去,专咬狮子脸上鼻子周围没有毛的地方。狮子气得用爪子把自己的脸都抓破了。蚊子战胜了狮子,又吹着喇叭,唱着凯歌飞走,却被蜘蛛网粘住了。蚊子将要被吃掉时,叹息说,自己同最强大的动物都较量过,不料被这小小的蜘蛛消灭了。
金铃绘声绘色地朗读一遍后,金亦鸣和卉紫面面相觑。金亦鸣说:“这有什么好?一点激情都没有。”卉紫也说:“不就是个干巴巴的寓言故事吗?”
金铃用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他们:“你们这一代人一点都不懂幽默。”
金亦鸣和卉紫再一次互相看看。卉紫说:“我的确不懂。我认为生活应该严肃,美的和丑的要截然分开。”
金铃摇摇头说:“算了,我最不喜欢讨论严肃的问题,作业已经够让我烦的了。”
第二天到学校,金铃和刘娅如到处找卫老师,却找不到,原来卫老师感冒发烧,请假回家看病了。金铃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卫老师总要用演员的标准对她们说这说那的。
星期天,金铃向卉紫要了坐公共汽车的钱,和刘娅如两个人一路问着找到了电视台。进了一间指定的演播室,才发现来的全都是女孩,不少学校都有老师带队,显得非常重视。台上已经有人开始表演了,是一个瘦骨嶙峋、小脸上只看见两只大眼睛的女孩。她穿了一条雪白的芭蕾舞裙,跟着录音带上的音乐在跳《小天鹅舞》。她跳得很卖力,完全具有专业小演员的水平。
刘娅如拉拉金铃的衣服:“我们一定走错了,这儿不是考主持人的。”
旁边一个学校的老师说:“没错,就是这儿。你们哪个学校的?”
金铃答:“新华街小学。”
那个老师问:“新华街小学就派了你们两个来?”
言下之意是新华街小学也太不当回事了。
金铃心里很气,故意大声地问:“考不考现场采访?”
那个老师说:“我也不清楚。大概要考的吧。”
金铃心里想,舞跳得再好又怎么样?到时候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看人家要我还是要她!
大眼睛的女孩跳完下来了,接着上去一个小学生。她长得很洋气,穿一套时下流行的少女装,眉眼还画过了,嘴唇涂成银红色,看上去不像10来岁的小学生,倒像画报上那些用来做广告的模特。她一上去就表演她的拿手节目:唱歌。姿势和歌声都模仿歌星杨钰莹,做出一副甜蜜蜜嗲兮兮的样子。
金铃对刘娅如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可要去上趟厕所了。”
不等刘娅如回答,她赶快溜出了演播室。
她向一个扫地的工人打听厕所在哪儿,那人说:“往前走,再往右拐。”
一路走过去,两边都是用透明材料隔成的小单间,光线昏昏暗暗的,每个小单间里都有电视机屏幕的彩色画面闪闪烁烁,有的放新闻,有的放天气预报,有的是放电视剧、相声、MTV什么的。有一个屏幕上放的是一个相当可怕的鬼怪片,金铃走过那里的时候,正巧有一只青灰的鬼手从画面里伸出来。鬼手突然间放成了特写,伴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活像要伸出玻璃门把金铃一把抓住似的。金铃吓得面无人色,心跳如鼓,拔腿就逃。逃到厕所时,忽然里面的门又是砰的一声响,惊得她险些没叫出声来。
原来厕所里另外有人。金铃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把这些孩子都弄来折腾什么呀!不是都已经定好了陈导的女儿吗?”另一个人说:“还想找个男孩做搭档,结果来的全都是女孩,真是好笑。”
金铃站在门外,看着两个长相不俗的阿姨从厕所出来,袅袅地沿走廊出去。有好一会儿她不能确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后来她干脆不想小便了,奔回演播室,一把拉起刘娅如的手。
“走吧,回去吧,真没意思。”
刘娅如使劲甩着她的手:“还没轮上我们学校呢。”
金铃说:“大人有时候也会骗我们小孩的。”
刘娅如不明白她的意思,怕半途溜走会被邢老师责怪,死活也不肯听金铃的。
这时候过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一来就惊讶地张开双手:“怎么都是些女孩子?”又拍拍金铃的脑袋问:“哪个学校的?”
金铃闪开脑袋,不说话。刘娅如替她回答:“新华街小学。”
那人笑笑:“啊,回去跟你们老师说,换几个男孩子来。”又抬起手对在场的所有人拍了拍:“好了!女孩子都回去了!请各学校下午换男孩子来!”
刘娅如悄声问金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金铃说:“走就走,谁稀罕当什么主持人?我还怕耽误考试呢!”
后来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金铃都闭口坚决不谈这事,觉得很无聊,很没意思。倪志伟嘲笑她说:“落选了吧?人家不要你吧?”金铃就扬起头,只从眼角里冷冷地看他,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倪志伟便不敢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