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离世半月有余,陈源又梦见那个人。
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岁。
彼时的宁城远称不上繁华,人们更没有丰富的夜生活,一过十点,街道便万籁俱寂,公用电话亭附近,青年一身黑衣沉于夜色,所以直到很近很近,陈源才发现他。
小小的孩子吓了一跳,赶忙推开玻璃门,冲出来。
青年被撞的肩膀一歪,回头看了眼他,并没有受影响,而是继续上前投币拨通电话。也正因此,陈源只跑到街角,就停了下来,站在那里露出一边眼睛,悄声观察。
“小崽子睡了吗?”青年含着笑,话语有些顽劣,语调却是温柔的。他说话带着某种口音,并不是宁城本地的方言口:“今晚就麻烦你了,因为工作所以回不去。”
“千万别说给他听,小崽子嫉妒心重。”
“什么叫年纪小听不懂,他可没什么不懂。”
……
青年说是有工作,却竟然在电话里聊开了。
陈源守在街角,等了不知道多久。腿很酸,眼皮也在打架,朝下点个头的功夫,那先前还在打电话的人,竟然晃到了自己面前。
“哇——”陈源惊呼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因为腿脚不听使唤,差点栽在地上。
青年扶了他一把,陈源只感到彻骨的凉,这个人的手,和死人一样没有温度。
“没伤到吧。”他似乎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很快松手,冲着陈源一笑,弯起的双眼,青年的目光足称得上慈爱。扬了扬手里的糕点纸袋,他问:“吃吗?”
陈源没吭声。
青年从纸袋里拿出一根毛毛虫面包,转头示意电话亭。“你在等人吧,刚好我也在等,一起怎么样。”
陈源吞了下口水。面包上淋着的红色果酱,肉眼可见的酥脆外皮,弥漫在空气中的香甜,不断冲击味蕾。
三餐没有进食,陈源哪禁得住诱惑,所以只纠结了一小下下,便接过面包大快朵颐。
两个人坐到电话亭外的石阶上。纸袋里总共两个面包,陈源以为是一人一个,他把自己的吃完,肚子五成饱,但已经十分满足了。
青年却还递上另一个。
陈源诧异,“你不饿吗?”
青年摇了摇头。
陈源手心微汗,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只能讷讷的将面包拿在手里,外层的塑料包装袋一捏唰啦作响,他神情有些羞愧,“我……我不是乞丐。”
“我知道。”唐都很淡的回答。
习惯性去摸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烟盒,然而抽出根烟叼在嘴上,才想起身边还有小孩子,于是又装了回去,有些无奈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那个,面包好吃吗?”
他像是没话找话。
陈源重重点头,“很好吃!谢谢你!”
说完,松了口气,像是终于找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真好。”唐都闻言一点头,有感而发:“不挑食真好。我家崽子就总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你说这样身体怎么能好。”
看他外表十分年轻,没想到竟然是位“老父亲”。
“……”陈源没有搭话。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他缩起双腿,抱住自己的膝盖。
而唐都抬头看了看星星,又看了眼手表。
陈源问:“你急着上班吗?”
唐都说:“快了。”却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陈源陪着他干瞪了会儿眼,实在撑不住,昏沉沉睡了过去。
咚——
巨大的钟声,从来没有听过。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陈源心里明白,是十二点到了。
像是被选中的时刻,盛大招摇宛若宣告某位了不起的人物降临,譬如死神之类。陈源睡梦中感到一股致命的压迫感,心脏在胸口处砰砰砰,打鼓般,活生生要跳出来。
他睁不开眼,稚嫩的手抓紧了胸口的衣服,纵然极力想要挣脱,却也无能为力。颓然倒地,整张脸都憋成了紫色。
人们常说,人之将死那一刻,灵魂是没有重量的,你可以飘起来,清晰的看到外界所发生的一切。然而陈源只感到混乱,铺天盖地的末日,一呼一吸都是奢侈。
从最开始,本能性的深深的想要活下去,到后来拼命希望什么能彻底终结自己。他坠入光线触及不到的深海领域,直到一双冰凉冰凉的手,猛地将他捞出。
“咳……”陈源大口呼吸,引得一阵癫狂的咳嗽。那种窒息感从体内抽离,躁动的心脏被冰冷包裹,慢慢回归原样。
当他终于睁开双眼,从地上坐起来时,天是亮的。
那个奇怪的男人早就不见了,围着自己的是各种叔叔阿姨,大爷大妈。他们好心帮忙,把他送到了派出所。一番盘问以及调查,陈源必须面对的现实——
他在电话亭里等了整整一天,然而妈妈不是粗心大意将他遗忘在那里,而是精心设计把他遗弃在那里。
真相,他有预感,只是不愿意承认。其实陈源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有先天性心脏病,越长大,病情会越严重,也越不好治。那种年头……还不如再生一个。
他意料之外的,只是,没想到妈妈会选定这样一天。手掌摊开,手心里一颗青年留下的糖果,糖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生日快乐。
昨夜,是他十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