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害怕极了,他知道有个怪物在他身后,他甚至出现了可怕的幻听,四周到处都是脚步声,“踏踏——”,他就像是一只陷进蛛网的小虫子,再轻微的动静都无法逃脱被掌控的命运。
但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向前跑。
眼泪流了满脸,连嘴唇都止不住地抖着,他狠命掐住手心,一遍遍告诉自己:快跑啊,跑出这座山,你就得救了,那个哑巴是个疯子,那就是个疯子,你们都被他骗了!
他无助地奔逃,眼泪顺着眼角流下,被用力一把抹去,泪水洇晕过的画面越发模糊,他快看不清前面的路了,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伸出来,他没留意,狠狠地绊倒在地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稳重而有规律,不疾不徐地向着猎物缓缓而行,斧头在手中摩挲,木柄有些发热了,斧刃独自闪着阴森的光。
他越来越近了!
小海能感觉到,他拼命地想挣扎着爬起,但扭伤的脚传来一丝剧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徒劳地支撑,耗尽力气也爬不起来,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救命!”
一片树叶倏然抖落,周持猛地抬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谢见眠凝重点头,一把拽起周持的胳膊,向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那声音所在并不远,否则也不会穿过丛丛密林到达这里,越往前视野越开阔,目光尽头是层层叠叠的白花,这里赫然是一大片山荷叶花田。
花田深处,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狼狈地趴在地上,正挣扎着想站起来,在他身后几米的地方,一个拿着斧头的男人一步步逼近——正是陈安!
谢见眠放开拉着周持胳膊的手,先他一步施展轻功向前方掠去,但这个距离,即使是轻功极佳的谢见眠,想赶在陈安动手之前阻止,恐怕也晚了。
周持脑中一边飞速地计算着距离,一边脚下没停地向二人所在狂奔,他清楚得很,就算谢见眠能赶上去,以他那不佳的身手,多半也要跟着受伤。
而此时陈安已经到了小海身后,他神情有些恍惚,嘴角依然挂着笑,只是不同于平日的温和,带了几分嗜血的味道,若是相熟的村民见到这个模样的陈安,多半会以为他被厉鬼夺了舍。
这个平和好说话的青年摇身一变成了凶狠的豺狼,手中的利刃非要见血才肯罢休。
他有些不清醒,只觉胸中孤愤难鸣,一团一团突兀的血气狠命冲撞着胸腔,那保护着心脏的地方此时脆弱得不堪一击,不然为什么那鼓鼓跳动的东西似是要刺破皮囊冲脱出来。
他是个哑巴,他喊不出,只能借助于手上的东西,有个声音告诉他——
挥下去,挥下去,剁碎地上那个蠕动的东西,你就彻底自由了。
地上的是你的哥哥,就是因为他,你的爹娘不爱你,你的家人不要你,他们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他们用藤条打你,用棍子抽你,你落下了病根,每到阴天下雨骨头疼得恨不得就此死去!
这本不该是你的错,凭什么要你来承担?
挥下去,一切都会结束,你的噩梦就要醒了……
是吗?是吧。这么多年了,早该结束了。
陈安呆愣地看着蜷缩身体向前爬的小海,毫不犹豫地挥起斧头。
“陈安!住手!”
谢见眠和周持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但终究晚了一步,眼看陈安的斧头便要落在那毫无还击之力的孩子身上——
一个人影突然窜了出来,俯身挡在小海前方,“刺啦——”,利刃插入骨肉,牵扯出令人胆寒的声音,血像破布袋里的水一样喷洒,顷刻便流了满地,小海受到惊吓,“啊”地大叫一声,身上的保护者颓然倒下,再没力气支撑温度渐渐流失的身体。
陈安仿佛没有察觉,双手用力一拔,溅起一道泛腥的血花,浓郁的鲜红糊了满脸,他混不在意地甩甩头,斧头高高举起,再次向一动不动的人砍去。
“说了住手!”谢见眠终于赶至面前,一掌劈向那持利刃的手臂,他此时心脏恨不得要跳出来,沉重的愧疚与恐惧让他声音都有些不稳,这些情绪在阻挡陈安的那一刻化作愤怒,他第一次如此不受控地大吼,“你还想干什么!”
陈安胳膊一抖,转头看向阻拦他的人,他眼中血色一片,不见半分清明,似是被触怒,手中的斧头直直向着谢见眠劈下。
“够了!”
周持飞身向前,对着陈安肩头使劲一掰,斧头终于落地,发出一声闷响,肩膀传来的尖锐痛楚刺激得陈安一下瘫倒在地上,他恍惚地低头,看向满地的鲜血,又缓缓把目光移到被黏腻糊满的双手上,神智逐渐回笼,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瘫坐在地上,看着一旁乱成一团的几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爬走着到趴在血泊中的人身前。
周持没管陈安,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救人,他轻轻翻过小海身上的人,把被吓傻的小海拉了出来,这才看清那救人者的脸。
这张脸很熟悉,前几天才见过,还是个不怎么愉悦的碰面,这人……竟然是郑大年。
郑大年躺在地上,意识模糊不清,他能感觉到有人在帮他止血,同时他也能感觉到生命在渐渐远去,他抬手想阻止那人,告诉他别白费力气了,他怕是就要交待在这了,但用尽了全身力气,只是指尖轻微动了动,轻微得没有任何人察觉。
他这个人,偷盗前科,一生凶名,没想到在最后还能救了个孩子。
阿云,你看到了吗,我终于不用再被人指指点点了,我终于能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死,这下,再也不会有人把他当成罪大恶极的凶手了。
真好。
他恍惚想起那日,他的结发妻子得了重病,家中积蓄已然花光,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铤而走险,妄想偷得一钱半两来换取阿云的一线生路。
那是个大户,这些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对他的妻子来说却是一条命啊。他想,等阿云的病好了,他做牛做马把钱还上,不会亏欠他人一分。
大概是偷盗终究罪大恶极,苍天没有开眼,没给他留一丝纵容,他被扭送进官府。一个大汉哭得像个孩子,跪在地上死命磕头,没人为他说一句求情的话。
等他再出来时,他的阿云早已没了气息,僵硬地如一块冷铁,孤独地躺在草席铺就的床板上,死得无声无息。
连遗愿都没有人听。
这次,他终于有机会问问他的阿云,最后一刻弥留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恨不恨我,你都没来得及说出你最后的愿望,可有后悔?
别恨我,我来陪你了。
“后山……求你……和我的妻子一起……”
周持不断撕下身上的衣角,试图堵住那不断往外冒血的可怖伤口,郑大年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周持心惊胆战地忙活时突然感到袖口被轻轻扯住,郑大年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但周持听懂了。
他想让郑大年撑住,千万别闭眼,却明白这些都是徒劳,动了动嘴没有出声,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承诺,郑大年似是终于卸下了负担,紧绷的弦一断,吊着的那口气就散了,他扯出一个笑,再没了动静。
周持跪在地上,手上沾满郑大年的血,那血还是温热的。就在刚刚,这还是一个鲜活的人,此时只留下一具尚未冰冷的尸体。
谢见眠一手搭上周持的肩,一手紧紧攥住拳头。
这就是穷凶极恶之人吗,这就是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吗。
这是他做捕快的第二天,他承认,当时到府衙一半是为了看周持有趣的反应,一半是好玩,从没想过真正的案子是什么样的,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是真的会发生在眼前的,目睹这一切一点都不好玩。
他尚且如此,做为捕头的周持会更难受吧……
“啊……啊!”
一声压抑的嘶吼将谢见眠的思绪拉回来,陈安跌跌撞撞地向前,不敢置信一般,颤抖着抬起手试图去探郑大年的鼻息,却在中途硬生生停下,不敢再向前。
明明刚才还是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此时却连触碰都不敢。
周持嫌恶地看向陈安,一把拽下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然后站起身将地上晕过去的小海抱起递给谢见眠:“这孩子没受伤,就是受了惊吓,你把他送回去吧,那大娘还在家中等呢。”
谢见眠接过小海,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你……”
“我没事。”周持挥挥手,“陈安交给我,我押去府衙,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谢见眠还是不太放心,深深看了周持一眼,张了张嘴没有开口,转身向外走去。
待谢见眠走远,周持才将目光移到仍瘫坐在地上的陈安身上,刚才外露的情绪一扫而光,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自己走还是我押着你走?”
陈安似是还没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愣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勉力站起来,他面色霎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半晌才打手势示意:“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