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
陈浥尘一来到小姨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被小姨抓到后门的水龙头那里洗碗。
虽然心里有怨,但是如果她不来,这六张大圆桌的一百五十个碗碗碟碟都归圆圆一双手洗。至于大满和小满两颗慈姑丁,不用做都有鸡腿吃。光是想想,她就忍不住心疼圆圆。
所以,陈浥尘才会一直忍到洗完碗,才和圆圆说,今天晚上她不住这儿,她要回家。
圆圆又是撒娇又是耍赖,说是今天晚上还想和她轮流给对方按摩。
陈浥尘归心似箭,安慰了几句就跑了。
那时候,村里没有路灯,村民们晚上出行只有手电筒,不然,哪个不小心掉进粪坑都不奇怪。
陈浥尘走得急,忘了跟圆圆借个手电筒,一路摸黑回来,田里青蛙哇哇叫,树上蝉儿叽叽唱,脚下草儿轻轻摆。
简直折磨人。
要是爸爸妈妈知道她一个人回来,掉进田里都不会心疼她。
陈浥尘是个正宗的农村人,但是从未下过田地,干过农活,她想帮忙,都会被妈妈骂回去的。因为爸爸说,她这双手可以写字,可以做家务,就是不可以沾黄土。有时候,她都觉得谢浩仪说得没错,她是有点娇气。
月亮怎么还不出来,黑不溜秋的,怎么走?
不怕的,只要你硬气,鬼都怕你。
陈浥尘一边害怕一边在心里替自己打气。她挺直腰杆,瞪大眼睛很凶很凶地走在黑暗中。
忽然踩到了什么,长长的,软软的,好像……
蛇???
蛇!!!
“啊啊啊——”陈浥尘尖叫着,拔腿跑了起来。
踩到什么,碰到什么,一概不管,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见夜幕下几许星火闪现。
陈浥尘定了定神,不跑了。
这时,月亮从云层里冒了出来,月笼轻纱似的倾泻在乡间小路上,依稀可以看清路面。
陈浥尘总算松了口气,继续走。
走了一段路,蓦然听见一声喊:“影儿!”
陈浥尘吓了一跳,向四周张望,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是男人的声音。
极具穿透力,有点凶,又很急。
不带一点这里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该不会是来找女儿的人吧?
这样思索着,陈浥尘心定了一些,她一边走,一边通过动静觉察到了人就在她附近。
“摔哪儿,我看看……”
陈浥尘心道,果然!
“没事……”女人的声音齆齆的。
“膝盖都磕破了!”男人含怒的声音。
陈浥尘从小就爱看书,想象力也就丰富了点,她大概猜出了剧情,估计是女人想到村里走走,不料,农村不像城里那样灯火通明,一不小心,摔了,女人的老公有点生气,瞧,正在骂呢。
“你跑出来做什么?你认路吗?黑灯瞎火的,你要去哪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一个人跑掉!你是我老婆,不是我孩子!拜托你不要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说你,教你!”
“这里太糟糕了,什么都没有,又脏又烂,宝宝待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办?她像你,惹上虫子,就会起红疹,怎么办?偷走她的人会不会给她涂药?哥,我好想宝宝,想到心痛,好痛,好痛,我活不下去了……”女人哭着说,几近崩溃。
陈浥尘心里确定了。她继续往前走,终于在一段下坡路,在还未青白的月色中,见到两个身影站在那里。
男人背对女人,静默片刻,转身面对女人。
“当她死了。”
“你说什么?”
男人沉默不语。
女人撕心裂肺地哀嚎一声。
陈浥尘听得心都揪了下。
风在吹,一辆摩托车爬上上坡,车头灯扫射过来,在那短暂的时间里,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清晰地浮现,一个高大又沉然,一个单薄又凄寂。
“混蛋!”
“你可以不找她,可以不爱她,受不了我,还可以跟我离婚,你没资格要求我!我女儿是我的命,我一天不死,她都是活的!她好好的,就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好的!”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还想?你要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我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爸爸,你也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妈妈。我们还有好儿,还有阿恒,他们九岁了。这些年,我们有没有好好照顾过他们?你有没有去过一次家长会?我有没有陪他们去过一次游乐园?没有。因为他们没有姐姐,所以他们不能够得到这些,对吗?我们没日没夜地找她的时候,对好儿,对阿恒,公平吗?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从来不是她的爸爸。当她爸爸,我只有痛。”
“我一直都是有安儿一个孩子就够了,没有你也没关系。我是为了报答你们童家的养育之恩,为了满足你爸爸妈妈希望童家人丁兴旺的愿望才生下童之好和童嘉恒。有了他们,你们都没有那么爱我的安儿了,她不见那天,你们都骂她,你还打她。可是她最爱的人就是爸爸。你说你不想当她的爸爸。你别忘了,我原本可以一个人带着我的孩子到另一座城市生活,是你逼着我嫁给你。如果我没有嫁给你,我女儿一定不会走丢。她没走丢,你们童家就不会那么惨……”
男人低了低头,随即向妻子走近,想抱她。
蓦然间,女人连续扇了丈夫三记耳光。每一声落下,都像一记闷雷打在低空。
男人没有躲闪,任由她打,好像感觉不到疼的似的,连摸都不摸一下他的脸,只顾看着他的妻子,在妻子抽光了力气的一刻接住她,抱在怀里,紧紧的。
刹那间,他们的身体汇流在一起,在月色中形成一道剪影,远看是孤独是无助,近看是依靠是力量。
陈浥尘沉了一口气,转身向前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沉重。
到家时,屋里亮着灯,厅里没有人,但父母的房间传出了收音机播放广播的声音。陈浥尘没有发出动静,先去洗了个澡,又到厨房拿了一个红薯和一个鸡蛋就回房了。
今天太累了,又不想挨骂,陈浥尘打算明天醒来再出现在父母面前,给他们一个惊喜。
吃过东西,她便睡下了。
然而,翻来覆去的根本睡不着,脑子里乱成一团线,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陈浥尘从床上抽身,走到书桌前,打算拿去年夏天林泽送她的MP3。
她刚要拉开抽屉,忽闻窗外动静,顿时屏住呼吸,简直吓人。
她的房间是家里最好的房间,书桌前就是大大的窗口,朝西,时而微风吹拂,夏天就算不开风扇也很凉爽。外面是个小院子,种着她喜欢的忍冬花。
窗口旁边,有张长凳,靠墙而立。
估计人现在就坐在那张长凳上。
房间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所以他们经过的时候才会以为没人吧。
不然,谁会大晚上的在女孩子的窗前说话。
是刚才碰见的那对夫妻。
他们不是要借宿吗?
为什么不进屋?
好像在讲电话。
陈浥尘平静下来。已经放弃了拿MP3,静静地趴在窗户旁边。她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很可耻,但是实在忍不住好奇。
“爸爸不累。妈妈?妈妈累了,现在很乖地待在爸爸怀里休息。对……嗯……真的吗?好儿真乖……哥哥也好棒……知道了,爸爸妈妈会小心的……爸爸爱你……妈妈也爱你……妈妈好像睡着了,爸爸帮她说一样的……听话……爸爸妈妈都爱你,好爱你,比你爱我们更爱你……当然,你是爸爸妈妈的小宝贝……好,宝贝乖。把电话给哥哥好吗?”
不知为何,陈浥尘听着,心底暖融融的,为一个陌生男人,温哄女儿的温言细语感到温暖。
在文字有声的世界里,人的话语是永不枯毁的武器,和最根深蒂固的本领。
令人知足常乐的日常用语,令人充满缺陷又清醒的闲言碎语,令人填满空隙又满怀憧憬的戏剧对白,都或远或近,或深或浅地处于她的世界。
但是,过去十五年间未曾让她像这一刻那般震撼,那种感觉就像在照镜子,鲜明、直白、无所保留。
陈浥尘深知自己拥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小家,然而,她的小家,永远不会出现“我爱你”,“我也爱你”这样的对白。
“阿恒,照顾好妹妹,别让她吃太多零食,多吃饭,多喝牛奶,知道吗?嗯。如果她很想爸爸妈妈,闹脾气了,你就跟她说,让她好好练舞,爸爸妈妈一定会赶回去看她的比赛……嗯,爸爸会照顾好妈妈的,你放心……爸爸妈妈也爱你。好,晚安。”
挂了电话,外面安静了。
呆了好久,陈浥尘稍觉疲乏,正准备离开,又听见男人说话,声音很低,像是对他妻子说的。
“明天我们到县里的中小学发完安儿的资料,就回家等消息好吗?”
“明天是星期六,学生不上课。你先回去,我留到星期一,我在学校门口,见一个派一个,说不定,哪个女孩子觉得我熟悉,多看我两眼,我又多看她两眼,那个就是安儿了……”女人的声音孱弱无力,但语气里分明充满希望。
一阵风绕转了温度,变得冰凉的夏夜空气,亲吻未眠人。
陈浥尘慢慢的慢慢地转身,靠在墙上。明明更多的是对那个家庭的怜悯,应该还未切身体会骨肉分离的痛,却不可思议地被这位母亲的柔弱和坚强震撼了心灵。这位母亲似乎一秒钟都不愿意去放弃。
男人静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我有朋友的家乡就在这边,他父亲住院后,他就回来了,我让他帮忙,不仅在学校派,在医院,在车站,所有地方都派。我们明天就回家,我已经答应了两个孩子,要回去看他们的比赛。我不会放弃安儿,更不会忽视好儿和阿恒。我希望你明白,他们都是我们的孩子。”
将近一分钟的静默。女人始终没有回应丈夫的话语。
“在他们家睡,还是回车上睡?”男人的语调变得有些疲惫,“他们好像睡下了。我们进去多少有点吵。行李都在车上,我们换身衣服,就在车上睡吧,明天一早,就到县城里……”
男人话未说完,女人打断了:“你带MP3了吗?我要听宝宝唱歌……”低微的声音中透尽苦楚。
男人似乎亲吻了一下女人。
“带了。”
接着,一阵细微的动静。
陈浥尘身子轻动,轻声轻脚地回到了床上,躺在黑暗中。
侧身,面向窗口。
银白色的月辉投射下来,夜如此静谧。男人抱着妻子,从她的窗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