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大殿之中的金身佛祖望了许久。
“自然是要救的。”我低头道,“师父不要怪我,若是您晓得她的曾经,也不会置身事外的。”
那日,我在师父面前呆了许久,他却终究没再回我的话。我晓得他不忍心。
纵然期间他什么都没有同我说,但我望着他,看到师父的唇形,一遍一遍是在替我念安生咒。等到暮色十分,我替师父点了所有佛灯。
准备离开大梵音殿的时候,师父终于开口,神色黯然同我道:“为师知道,如今已劝不得你了,但是小九,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做。”
我点头笑道:“师父莫要担心,撇开拂灵手里那一枚不谈,不是还有一块紫玉么,我耐心找总能找到的,小九且蹦跶得长久呢。”其实这句话,说出来连我自己也有些怅然,找到那紫玉的下落是一回事,能要回紫玉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抬头又道,“师父你一定不要告诉天尊大人,他若是晓得我的打算,是不会让长宁活在这世上的。”
师父沉思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回了天上已是深夜,我思量片刻还是奔了太上老君的府邸去,厚了脸皮问他求药。老君大方,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递上个白瓷药瓶,目光炯炯道,“神君所说的药只有瓶中这一颗了,但是容在下提醒一句,服了这药,虽短时间看上去精神焕发,但两日一夜待药效过后,怕是身子会更虚几分,形容会更憔悴几分,所谓饮鸩止渴也莫过于此,所以还是慎重些好。”
本神君赶忙笑着接过,老君看着我这样喜地欢天的模样顿了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鬼鬼祟祟将我引到一边,压低声音问,“神君是不是有什么仇人,想杀了那人于无形?”
我干咳了一声,道:“老君想多了,呵呵,想多了……”说罢掏出一把画好的折扇呈上,怕他缠问不休,便匆匆道了别。
说来也十分巧,我竟然在半路上看见了予祁太子。只是他行色匆匆,没有注意到我。
本神君心骤然一提,并未多想便悄悄跟了上去。
我没想到,这一跟竟跟出一桩大事。
彼时予祁太子右手执剑,来到翰霄宫,在天帝的殿外跪到半夜。寒梅早开,散落的花瓣零零星星落在他墨色的衣衫上,点点似雪,落得半分寂寥。明明是毫不相干的场景,我却想到那时候的长宁,身穿的大红嫁衣上,翩翩如雪的九里香花瓣。
殿门终于打开,我从未见到天帝的脚步如今夜这般沧桑凝重,他打量这个令自己骄傲不已的儿子,语气里也毫不掩饰地尽数是失望:
“你果真要毁在一把扇子上。”
予祁仰起头,面色虚白,是修为散得差不多的模样,可右手还是握紧剑柄,看着天帝的目光,凛凛坚定:“我娶长宁,本心不移,父君若是不肯,孩儿此时修为虽薄,但自刎却也费不了多大仙力。”
天帝大人一刹吃惊,望着予祁,目眦欲裂。可他毕竟是天帝,他掌管着六界诸生,他绝不允许自己败在儿子手中。寒梅落满殿前台阶,天帝大人负手而立,高高在上的模样,让我瞧着也有些孤绝。可他还是退了一步,摆出了条件才点头道:“给你一个月,拿回商钺手中的兵权,到时候你再来跟我谈那把扇子罢。”说完,拂袖而去。
若我没有看错,簌簌梅花纷扬之中,予祁开心地笑了一笑。
原来,他还是想着有一天能娶长宁为妻。
如果,当初没有商钺,没有婉茗,没有天帝大人的阻拦,予祁怕是会一直把长宁扇宝贝在手心里,直到她幻化成仙的时候,便把她娶了罢。然后,璧人依偎,恩爱缱绻,挽手赴白头。
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如果。
商钺拥百万兵权是真,婉茗一心一意要嫁给予祁是真,天帝大人绝不容许一把扇子做自己的儿媳也是真。
而予祁从未有一天对长宁放手,更是真。是以,当我偷偷跟着予祁,隐身潜进了那个藏着长宁的厢房里,见他呆着一身寒梅冷香,从背后紧紧拥住长宁,“等我三个月,长宁,我娶你。”
彼时,长宁发丝散乱,虚弱地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只是眉头微微皱,是听懂了这句话的模样。
出了太子府,东上天云霞已经铺满。我右手搭在眉骨瞧了瞧那明媚的日光,明亮有恍如隔世之感。一夜没回三十五天,不晓得长诀天尊有没有等的着急,有没有生气,到时候见着我会不会再冷了脸色对我。
我愣了会儿,从袖袋里摸出老君给的丹药瓶,取出那颗药丸。说实话,这个药丸是绛朱色,上面有一个芝麻大的鹅黄色小点,长得挺好看。
今日已是元月初三。
如果说两天一夜的话。
那现在服下,时间正好。
老君的手艺果然了得,其实他连当初六师兄喂给沉钰吃的绝情丹那种东西都能炼出来,我今日服下的这颗,于老君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正是基于这丹药的好品质,是以我将那紫玉从左心里逼出来,交到简容手中的时候,除了心中暖意骤然消失,浑身感觉冰冷以外,并未再有其他感觉。我甚至有些庆幸,为何当初去昆仑山救沉钰时候不去找老君求药,以至当初受了那样大的苦。
简容接过紫玉的手却有些颤巍巍了,“神君……这、这玉怎的跟心脏一样是从你心里跃出来的?”
我委身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灌了几口,方觉得身上重聚了几丝暖意,冲他笑道:“倒叫你一下说对了,这玉确确实实是本神君的心脏化成。”
他闻言,手中的檀香木折扇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所幸,紫玉还是在他手中被攥得稳当。
哦,本神君怕是吓到他了。
“神君……这紫玉,不,这心脏就是要救活长宁的宝物?”本神君还是第一次见他涨红了脸,激动成这个模样。
我始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该告诉他这救人命的紫玉原本是本神君的心脏。但所幸,简容只是一个才飞升的神仙,本神君既然能让他知道,便也有法子让他忘记。
我不动声色在指尖拈了个可令他忘记那句话的诀,不料简容却一把攥住我的手,诀术猝不及防,骤然飞散,身旁茶杯被诀术一冲,杯身碎裂,滚烫的茶水洒了我半边衣衫。我大惊失色之中,只听自己厉声道:“简容公子着实放肆!”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目光凌厉,眼神若刀,“到底是谁更放肆?神君以为拿自己的心脏救人,果真就是舍己救人,能造七级浮屠不成?!”
我望着怒火熊熊的简容,也是愣了愣。那苦大仇深的模样,俨然寻不到一丝风流倜傥。许久之后,本神君才狠狠抽回手来,哑然失笑,“是了,本神君确确实实想造浮屠,是以才救人。”我灵光一转,信手拈来造了个谎话,“简容公子怕是不晓得,我良玉是修佛之人,活了十二万年了,有些疲倦。我们修佛法的同一般那种修道法的不同,只要舍命救人,就可以早早修成佛祖。想来,不过几年之后,这四海八荒就会多了一个叫‘良玉’的女佛祖。若不是这样,你以为本神君拿了自己的心脏救长宁,图个什么。”
他盯住我,一字一顿,“邪念存,不可成佛。”
我也盯住他,一字一顿道:“救人如造浮屠,怎能不让我成佛。”
过了良久,他才僵直着身子,看着我,眼里尽是悲凉,“良玉神君,你可真能装。”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檀香木折扇递给他,扇面上的长宁,红衣墨发,容颜倾城。
临走的时候,我理了理衣袖,遮住被他攥红的手,抬眸凉凉道:“容本神君提醒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简容公子之前既然答应了,就不该再反悔。既然你拿到紫玉了,今晚亥时,别忘了去太子府,本神君便不奉陪了。”
他握着紫玉的那只手,骨节泛白,“容简容提醒你一句,良玉神君,如果你成不了佛,怕是要死了。旁人没有见过你在丹穴山口涌鲜血的模样,不晓得你的身子如何。可简容真真切切记着,你那个样子,活不长久。”
本神君甩袖,再未停留,凛凛而去。
本神君能成个甚佛,我这满肚子里装着旁人的情缘,本就是个六欲不净的神仙,哪里能成得了佛。我也是神仙,那种只要一死,就不可能转世、不可能有下辈子的普普通通的神仙。
简容,他说得对。
本神君,活不长久。
但是,活不久这件事,我自己知道自己清楚是一回事,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是另一回事。本神君恨透了旁人因着我缺失了心脏而拿着悲悯的眼神看我的感觉,就像长宁恨透了旁人拿她仅仅当一把折扇一样。只有我们自己认为自己同旁的神仙没什么不同。只有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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