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这个名字一出口,不仅是放映厅中的观众们笑了,银幕上,诊所里的大夫和护士也笑出了声。
正准备写病历的女大夫哭笑不得地撂下了笔,伸手比划道:“雷达,就是大锅盖的那个‘雷达’?”
“哈哈哈……”
她这个动作、这个形容词,配合上轻微的徽北口音,惹得观众们笑得更起劲了。
而桌子对面,陈正豪饰演的雷泽宽则脸一红,赧然垂下头去,讷讷地道:“对,就是那个雷达。”
女大夫笑道:“雷达好啊,雷达不容易丢。”
“几岁了?”
“两岁半。”
“家住哪里?”
“老槐树村泉水组29号。”
“……”
填好病历后,大夫看了看他怀里那个男孩的小脚,皱眉道:“他这是踩钉子上了吧?这么深的口子,多疼啊。”
“这得打个破伤风。”
说罢,大夫给他开了单子,帮孩子处理伤口、打了针剂,惹得孩子一阵哭闹。
临走前,大夫特意将父子二人送出了诊所,反复叮嘱雷泽宽,以后一定要多加留神,把孩子看好了。
雷泽宽弯着腰,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而后背起小男孩离开了诊所。
一段简单的开场表演,总共不过两三分钟时间,而陈薇对这部电影的评价却不由得提高了不少。
——陈正豪的表演非常成熟,且和谐。
无论是造型、气质、口音,还是言谈举止、走路姿势,都宛然便像是故事里的那个人,让观众能很好地沉浸进去,不会出戏。
他刚一出场,观众们眼中看到的就是“雷泽宽”,而不是陈正豪。
这对于一个以古装剧闻名、以贵族气著称的演员而言,是一件非常难能可贵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后,陈薇下意识地调整了坐姿,端正了自己观影的态度。
片子怎样尚且不知,起码演员是认真的。
那么,自己作为一个影评人,也应该严肃对待,以认真的态度好好评价。
……
此时的时间是傍晚。
雷泽宽背着自己两岁半的儿子雷达,弯着腰,垂着头,一步挨一步地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在镜头俯拍的视角下,土路两侧是一块块郁郁葱葱的农田,风吹麦浪,一大一小的背影在傍晚的斜阳下慢慢行走,在泥地上留下了一串或深或浅的脚印。
《失孤》的摄影师水准很高,他通过巧妙的光线和取景,将乡村风景拍得温馨而不失真,观影体验十分友好。
镜头一转,父子二人进了村子,路经村口的一个小卖部时,趴在父亲背上的雷达忽然抬起了头来,被小卖部窗口上挂着的一个玩具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个孙悟空的面具,面具上除了脸谱,还有紫金冠、有两道长长的羽毛做的雉鸡翎,围绕着紫金冠还有一圈小彩灯,五颜六色,煞是夺目。
雷泽宽扭过头来,瞧着儿子眼巴巴的目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当做没看见,垂着头走回了家。
进门后,老母亲已经做好了简单的饭菜,瞧见他俩回来,一家人围在一张矮桌前草草地便吃起了饭。
“大宽,在家呐?”
然而他刚吃了没几口,一个邻居大哥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瞧见雷泽宽在家,冲他挥手道:“走啊,拉一车料去县城!”
雷泽宽端着饭碗扭过头来,微微皱眉,道:“现在去县城?那得啥时候才能回来?”
邻居大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道:“抓紧去,八点之前肯定能回来。”
他见雷泽宽面露为难之色,又继续道:“走吧,大宽,拉一车三十!”
雷泽宽听到这个价钱,终于还是被说动了。
“妈你们先吃,我出去一趟,”他放下饭碗,低声对老母亲道,“看好雷达,别让他乱跑。”
“上午刚踩了钉子,脚还没好呢。”
母亲满口答应,雷泽宽又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这才披上外套,跟邻居大哥出了门。
……
他开着家里的拖拉机去拉了一趟货,天亮着出去,直到天彻底黑了才终于回来。
披星戴月而归,雷泽宽的脸上满是疲态。
他在村口停下了拖拉机,数出钱来,到小卖部买下了那个孙悟空的面具。
雷泽宽拿着面具在手,兴冲冲地往家走去,大步流星、越走越快,疲惫的眼中隐隐有着几分兴奋之色。
待走到院子里时,他将孙悟空的面具戴在了头上,忽然将屋门推开,做了个猴子的姿势,捏着嗓子叫道:“俺老孙在此!”
然而这时,镜头一转,只见,屋里迎接他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儿子和老母亲,而是满满一屋子的村民。
众人听到这声大喝,愕然回过头来,纷纷用异样的眼光看向了戴着面具的雷泽宽。
只见,他头上的紫金冠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鸡毛做的两条翎子一颤一颤。
“哈哈哈哈……”
这一刻,放映厅中有许多观众都忍不住笑了,其中有几个小孩子,笑得尤其大声,清脆的童声回荡在影院中,给周围的气氛增添了几分喜剧色彩。
然而与此同时,聚在雷泽宽家里的村民们却谁也也没笑。
这些人面对如此滑稽的一幕,个个面色古怪,昏暗的屋子里一时气氛死寂。
雷泽宽很快发现了情况不对,他一把摘下脸上的面具,眼神茫然望向了周围的乡亲,问道:“咋了?”
他转头看了一圈,瞧见老母亲坐在床沿上,神色惊惶,眼眶泛红,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雷达呢?”
听到这个问题,老母亲红肿的眼睛瞬间又淌下了泪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道:“达不见了……”
“刚才还在门口玩,一转头,就不见了……”
雷泽宽听到这句话,脸色瞬间一僵。
“咕噜……”他咽了一口唾液,手里拎着那个红艳艳的孙悟空面具,如此可笑的一幕,此时看上去却莫名地讽刺。
……
“雷达!”
“雷达在不在!”
“……”
深更半夜,满村的人打着手电筒,挨家挨户地四处找人。
村里的大喇叭也循环广播起了孩子走失的消息,望见到的村民迅速把孩子送到村委会来。
但是,村子就这么一千来户人家,很快便把村里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村支书带头一直找到了后半夜,无奈地坐到了村口老槐树下的大石头上,喘着气,仰头对雷泽宽道:“大宽,你先别着急。”
“咱报警了,让警察去找吧,这个事儿还是得求助公安……”
然而他这番话还未说完,却听“噗通”一声,眼前的雷泽宽忽然跪倒在了乡亲们面前。
“哎……”
周围人见状,连忙伸手去拉,然而雷泽宽却死命地跪在地上,用手指抠着地,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叔,我求求你,求求各位乡亲们……”
他颤抖着身子,眼泪混杂着鼻涕不住地往下流,哽咽难言地道:“大家帮帮我,帮我找找我儿子……”
雷泽宽一面说,一面向村民们磕着头,哭声越来越大,渐渐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瞧见他这般模样,刚刚帮着找孩子的这些村民们不禁为之动容,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忍不住红了眼眶,转过头去,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痕。
……
银幕前,陈薇看到这里,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
陈正豪饰演的雷泽宽在刚出场的时候,入木三分的言行举止,脱胎换骨的气质改变,虽然让人惊讶,但还算符合他一直以来的表演风格。
然而刚刚的那一段,和从前的他相比,却似乎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以前的陈正豪,可能只会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掉眼泪,情绪的表达隐忍而内敛。
但刚刚,他在拼命地哭,情绪完全失控,甚至跪在地上以头抢地。
陈薇自己的哭点比较高,没有在这个地方落泪,但这段表演的感染力无疑是非常强烈的。
《失孤》这部电影,陈正豪是在寻求改变?
还是说……受到了一些外部因素的影响?
这时候,电影中的情节仍在继续。
在村民和警方的协同下,几天的时间,众人找遍了村子周边所有的公共场所,最终唯一得到的线索就是,在孩子走失那头的晚上,疑似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很像雷达的小孩出现在了长途汽车站,但具体去了哪里,却无从知晓。
雷泽宽在村民的资助下,骑着摩托车前往了临近的县城去碰运气,一路走,一路散发寻子的传单,但却徒劳无功。
故事从这一刻开始,由细致的讲解变为了快速的剪影。
雷泽宽骑着摩托车,走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发传单,贴小广告,拉横幅,打小旗,当街宣传……
得到过几次线索,但每每失望而归;丢过东西,遇到过骗子,骑坏过摩托车,也遇到过给他免单的好心店主。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雷泽宽的寻子之路就这样重复了下去,再也没有停过。
又是一年,雷泽宽骑着一辆濒临报废的破摩托车,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旧夹克,后面插着一面旗子。
当摩托车奔驰在公路上的那一刹那,摩托车后的旗子在强风的吹拂下迎风招展。
那上面印着一张雷达的照片,照片中的小孩子依旧是两岁半的模样,始终停留在走失的那一年。
片刻后,摩托车停在了路边,雷泽宽摘下头盔,眯着眼睛回过了头来。
这一刹那当银幕前的陈薇瞧清楚这张脸的一刹那,她不知为何,莫名感觉眼眶一酸。
脑中的雷泽宽还是那个背着孩子从卫生所回来的年轻父亲,但此时此刻,这张稍显青涩的年轻面容却已然彻底换了一副模样。
他挺拔的脊背已变得佝偻,漆黑的头发上长满了银丝,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从前清澈的眼睛也渐渐变得麻木而浑浊。
——从前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就这样在茫茫寻子的路上,一点点地老去了。
陈薇垂下头,轻轻抹了一下眼角,以防在同事们面前丢人。
多年来审片无数,她却依旧没能忍住,在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镜头前轻易破防。
影片的正片到现在其实才只过去了二十来分钟,作为男二号的许臻甚至还没有登场,陈薇的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那等许臻登场之后呢?
说好的治愈系电影呢??
她正这样在心里忿忿不平地怨念着《失孤》的宣传部门,就在这时,许臻登场了。
雷泽宽的摩托车半路抛锚,他费力地推着车找到了一家修理铺,撩开帘子探进头去,修摩托车的师傅正是许臻。
他此时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戴着橡胶手套,正在一边哼歌,一边摆弄一辆破旧的摩托车。
许臻修车的手法极其娴熟,不管是用千斤顶还是电钻,都有种说不出的韵律感,看上去十分舒适。
不过遗憾的是,他哼的歌实在是不敢恭维,七扭八拐,调子跑的都没边了。
“十更更鼓日斜西,我哥此去着再来;是咱双人相喜爱,呣嗵给娘看东西……”
唱得不咋地,但是人却很陶醉。
一副小镇青年自唱自嗨的模样。
听到有人进来了,许臻抬起头来,用胳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白皙的脸颊顿时被满是碳灰的工作服擦成了大花脸。
这一刹那,陈薇瞧着这样脸不由得会心一笑。
她感觉很奇怪,自己这两年看电视看哭,至少有百分之六七十都是因为许臻。
陈薇本以为,许臻和陈正豪在影片中汇合,自己需要面对疾风,然而万没想到,心头反倒是忽然一松。
本来已经压抑到极点的情绪,随着许臻的登场,竟然得到了大大的缓解。
与之相印的,画面的色调不知在何时,也变得鲜亮了起来。
陈正豪饰演的雷泽宽囊中羞涩,付不起修理费,而许臻饰演的修理工则顶着自己这张花脸,一副市侩模样地跟他讨价还价。
直到他瞧见雷泽宽车上的那面寻子的旗子时,才终于眼神一颤。
“算了,不要钱了。”
许臻的态度忽然发生了变化,他用毛巾抹了抹脸上的汗渍,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来,咧嘴一笑,道:“就当我日行一善。”
陈薇怔然看着眼前的画面,十分诧异。
难道说……这部电影所谓的“治愈”,指的是许臻的这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