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喻劭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林汉州——
有些拘谨有些脆弱,但眼神里满满都是专注和投入,依旧纯真,依旧简单,依旧明亮。
刹那间,喻劭就呆愣住了,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眼眶就涌上一团温热,这让喻劭有些狼狈地闪躲视线。
林汉州就如同水晶一般清澈透明,一眼就能够看到底,却让喻劭看到了自己,丑陋而狰狞的自己。
“喻哥,我现在就想要去工作,可是阿潜不愿意,我可以过去工作吗?”
林汉州的声音再次唤醒喻劭的注意力。
喻劭有些僵硬,看了陆潜一眼——
陆潜安静地坐在后面的沙发角落,微微别过头,没有开口,始终沉默。
喻劭清了清嗓子,对着林汉州露出一个笑容。
“可以,当然可以。”
“汉州呀,你自己可以过去吗?”
林汉州笑了。
嘴角的笑容宛若雨后彩虹一般绽放开来,连连点头,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欢快,迈着小碎步前冲了出去。
但才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一路小跑了回来,来到陆潜的身边。
陆潜微微低垂着脑袋,垂坠下来的阴影遮挡住半个脸颊,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阴沉的脸色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悄无声息地与灯光角落的阴影融合,弥漫开来的气场让整个房间近乎凝固。
不需要靠近,哪怕只是置身于同一个空间,就能够深深感受到那股压迫的能量。
此时,此刻,没有人敢轻易靠近陆潜,稍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沦为炮灰。
然而,林汉州浑然不在意。
勐地一下,林汉州就拥抱住了陆潜。
他乖巧地将脑袋耷拉在陆潜的肩膀上,轻轻拍打着陆潜的后背,远远看起来就好像一只大金毛的样子,似乎正在用这样的方式笨拙地安慰陆潜——
安慰?
为什么是林汉州安慰陆潜?
陆潜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眉宇之间的怒火几乎就要压抑不住,欲言又止,但终究……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也轻轻拍了拍林汉州的肩膀。
林汉州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一路小跑离开了房间,嘴里还在低声都囔着——
“平行剪辑……近景并行……节奏需要控制一下……”
转眼,林汉州的身影就已经看不见了。
喻劭,愣住了。
试图张嘴说点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
他以为,林汉州会伤心会愤怒会崩溃会一塌湖涂。
他担心,陆潜丧失理智可能做出不恰当的举动。
他考虑,他们应该向那个制片人道歉并且将舆论控制住在事情扩散潜压制住情况。
他忧虑,林汉州在兰川的未来以至于影响到他们今年的颁奖季前景甚至可能毁掉蓝鲸影业的所有努力。
他迟疑,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劝导陆潜。
然而……
现在,所有的所有都不再重要了。
喻劭也走进房间里,在角落的沙发轻轻落座,轻手轻脚地,唯恐自己制造出任何声响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捏了一支塞进嘴巴里,试图点火,但打火机好像坏了,怎么打都打不亮,最后他也就放弃了,叼着香烟、拿着打火机,愣愣地坐在原地,眼睛有些出神,思绪就这样蔓延开来。
许久,许久。
微微眨眼一下,眼眶就湿润了,滚烫的泪水模湖了干涩的视线,不是伤心也不是痛苦,而是愧疚——
他认为林汉州是一个负担一个累赘一个障碍,他认为林汉州不是一个正常人很有可能成为他们的软肋。
但是,站在林汉州面前,他却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
如果就连他都这样想了,更何况是其他人呢?那些异样的目光,那些鄙夷的视线,那些蛮横的偏见,根本就没有给林汉州任何机会,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将林汉州的棱角全部抹去,用一个“白痴”来代替。
可是,林汉州呢?
依旧干净透明,宛若水晶一般,他的眼里和心里就只有剪辑工作,一心一意地扑在自己的工作之上。
依旧纯粹,依旧热忱,也依旧简单。
那些算计,那些利益,那些博弈,在林汉州的世界里根本就不重要。
喻劭,无地自容。
一时之间,脑海里思绪万千,难以用简单的三言两语形容,错综复杂的情绪一股脑地汹涌而上将他淹没。
然后,喻劭就回想起他和林汉州的首次见面,又想起陆潜和林汉州的点点滴滴,他似乎从来都只看到林汉州的才华,却从来不曾真正看到林汉州这个人——
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管是否有自闭症,他也有自己的喜悦和悲伤,他也有自己的快乐和哀愁。
那些情感那些情绪,并不会因为他不擅长表达自己而消失。
也许,他不擅长沟通也不擅长社交;也许,他有些偏执有些顽固;也许,他不是最擅长合作的小伙伴……但这不代表别人就可以无视他的情感、无视他的人格与尊严。
他和那些旁观者一样,甚至没有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已经提前预设肯定是林汉州的错,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一般;他和他们都没有将林汉州当作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个体看待,从一开始就预设林汉州需要承担错误的责任。
但更糟糕也更可怕的地方就在于——
如果就连他也这样,那么其他人呢?
不敢深想。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喻劭低垂下脑袋,将脸颊埋在自己的手掌里。
然而,泪水依旧烫伤了掌心。
不止是愧疚而已。
现在喻劭终于知道陆潜失态的原因了,但过来这里前的满腔腹稿,他却开不了口。
“……导演。”
喻劭艰难地张开嘴巴,抬起头看了陆潜一眼,满嘴苦涩却无法表达。
“抱歉。”
最后的最后,喻劭也只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但这样的话语太轻太轻,根本无法承载那些目光那些偏见那些攻击落在林汉州身上的伤痕。
道歉过后,喻劭却被一阵愧疚包围,又重新耷拉下肩膀,因为担心林汉州,却又因为自己根本什么都不了解,结果不敢轻易开口,似乎任何话语都显得不合时宜,任何话语都显得理所当然。
耳边传来一阵轻笑声。
喻劭勐地抬头看了过去,是陆潜——
轻轻的一声冷笑,清冷,尖锐,邪恶,恐惧。
“喻哥,没有必要道歉。”
“这才是刚刚开始,这事情,还没完呢,到时候,你就不会想要道歉当然也没有必要道歉了。”
杀气,就这样漫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