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
一月初一。
天阴,大雪。
“一晚上没睡?”
打了个哈欠的李臻看着依靠在廊下,瞅着天空之中绵密小雪的守臻问道。
这会儿天才刚刚亮。
他刚从狐裘大人那屋出来。
都没醒,挺好的。
而听到这话,守臻点点头:
“嗯。”
听到这话,李臻手上的金光化作了一张细密的网兜,在空中兜了几圈后,漫天风雪就被兜了一网。
飘到了他和守臻面前。
李臻直接问道:
“尝尝?”
“……”
守臻用一种相当平静,可平静之中却又带着一丝嫌弃的眼神,对李臻说道:
“很脏的。”
“……”
自讨了个没趣的李臻有些无语,抓着网兜里的雪对着脸上就是一阵揉搓,算是洗过了脸之后,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哈~~~~唔。”
昨晚真的忙活了挺多的,回来就是后半夜,而为了狐裘大人能睡个好觉,他是口干舌燥的……
虽说是悟道境的“高手”了。
一夜不睡也不算什么。
但有些事情还是改不过来。
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他忽然问了一句:
“考虑的怎么样了?”
别人不清楚李臻问的是什么,但守臻清楚。
因为李臻想的,就是他想的。
所以,他直接摇头,说道:
“没我在,你不见得打得过张道玄。”
“有你在也不见得打得过。”
李臻翻了个白眼:
“事到如今还想不透?咱仨一开始就让人给设计了,还不懂么?”
“嗯。”
守臻点点头:
“咱们仨真蠢。”
“……”
这下别说李臻了,连洛阳那边躺在床上睡觉的守静都骂了句街。
可骂街又能咋地?
自己骂自己?
于是李臻摇了摇头,没接话茬,而是继续说道:
“现在就不要管被人算计不算计了。守静昨晚去了香山,二师已经不在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既然这龙脉一说都出来了……那二师肯定要履行肩膀上的责任。先不管她,守静那边可以照应着。洛阳除了红缨,其他的我没什么留恋。而这边我又不能走,就只有你了。”
“我不和你去极北之北,你凭什么打赢那条妖龙。”
“我没说不带你啊。”
听着守臻的倔强,李臻头一次觉得自己这脾气挺执拗的。
以前怎么没发现……
头那么铁呢。
“我现在要做的就几件事,一个是笑嘻嘻、一个是二哥、一个是玄奘,一个是老杜……老杜和李世民在一起,而咱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他和李世民在一起,并且……一直在一起。明白么?
李世民和老杜现在是同样的重要,而张道玄这人……实话,我可不觉得他是一个多有底线的人。退一万步讲,他万一狗急跳墙了……那咱们这道,约等于白悟。
我要守着她,所以只能你去。然后等洛阳……开始后,我会让守静带着红缨离开去和你汇合。到时候……咱们一起出发前往极北之北,如何?”
李臻道理分析的很明白。
和守臻依旧摇头:
“你要是打不过张道玄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
李臻无语了。
可守臻却回答的很简单:
“一个人打不过,那就俩人。俩人要是还打不过……你问守静,要不要大家一起死。”
“……”
我这是弄出个什么反社会人格么?
李臻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去吧,行不?”
“……”
听着他恳切……或者说恳求的语气,守臻的目光终于不再看着半空飘雪了。
而是落到了他身上。
看。
观瞧。
上下打量。
最后摇了摇头:
“烂好人一个。”
再无其他表示,只是伸出了手:
“钱。”
“呃……”
李臻先是一愣,但马上神色转喜。
可喜悦之后马上就变成了疑惑:
“你要钱做什么?”
“这一路,吃东西,不给钱吗?”
“……”
啧。
到底是真武。
思想觉悟真高啊。
就这样,怀里揣着李臻从狐裘大人房间里摸出来的一锭金子,五锭银子,以及若干散碎铜板,守臻一步一步踏着风雪离开了。
离开了李府,离开了江都,朝着河东的方向走去。
那模样看上去并不像是要出远门,反倒像是出去遛弯一样。
一步一步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而就在这时,狐裘大人也醒了。
“……谁走了?”
看着风雪之中的脚印,从后院沿着廊道走过来的她疑惑问道。
“守臻。”
“……干嘛去了?”
“去河东,保护老杜、二公子他们去了。”
“……”
狐裘大人眼神一眯……
过了几息后,微微点头:
“遇到麻烦了,告诉我。自会有百骑司接应。”
她没问任何东西。
什么都没问。
可李臻的脸色却忽然一变:
“不好!”
“……?怎么了?”
狐裘大人赶紧看向了李臻,却见李臻的脸色一片无语。
对着空气来了一句:
“你疯了?”
……
“多谢……嗯,新年快乐。”
“……啊?”
被问及“大铜山”怎么走的老丈听着这有点……另类,但似乎还挺应景的话语,冲着眼前这位说道士像道士,但说不是也可以的“道长”赶紧摆手:
“诶诶,不敢,不敢,道长新……新年快乐。”
“告辞。”
守臻再次拱手,一步一步走出了城门。
这时,才对着空气开口说道:
“不亲自看一眼,我不放心。”
走廊内,听到这话的李臻已经可以说是彻底无语了:
“万一打不过怎么办?”
“打不过,就打不过。但不打,我心里不踏实。”
“……”
“他是三个人,咱们也是三个人。我不怕。”
沿着风雪继续朝着大铜山的方向前进。
要去挑战那名为“降真灵尊”的天下第二,看起来气息古怪的道人不紧不慢的说着:
“打完了,我再去。”
“……”
见李臻重新安静了下来,狐裘大人才追问到:
“怎么了?”
“守臻……”
李臻无奈的摇头:
“去大铜山了。”
“该不会是……”
“嗯。”
“……”
狐裘大人的眼睛彻底眯了起来。
狭长之中满是凝重与思索。
片刻,她说道:
“告诉守臻,别闹出来太大的动静,否则……不好收场。”
“……”
李臻苦恼的挠了挠头:
“他得听才算啊……”
……
守臻听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听。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一会儿打起来是什么模样。
甚至都没想过自己会败。
不是狂。
而是因为……
他对失败没有概念。
他存在,便要践行道理。
而他的道理是什么?
就是他的名字。
李臻不能得罪的人,他来得罪。
李臻不想打的人,他来打。
不需要讲什么道理,也不需要去思考那么多。
知道了张道玄的图谋,那就过来找他麻烦。
能赢,今天张道玄要死在这。
赢不了……
那就在说呗。
至于死……
死是什么?
不知道。
于是,带着这个想法,他沿着官路一步一步看到了那座不算高,可上面是亭台楼阁样样不缺的大铜山脚下。
“道炁常存。”
看着山门上面的字迹,他冷哼了一声。
“哼!”
声音如波纹一般,朝着四面八方缓缓荡去。
一开始,只是非常弱小的震动。
可随着天地之炁受到了这股震动而开始激荡后,整个龙门山上的所有道童、弟子之流,全都听到了这浩浩荡荡如同洪吕大钟一般的冷哼声:
“哼!!”
来者不善。
打上山门!
大铜山,冲虚殿。
坐在蒲团上的青年道士睁开了眼。
“哦?”
他不见紧张,只是饶有兴致。
怎么?
这是知道了贫道的布局,来打探虚实?
还是说……
你这三尸神……真就这么自信?
感知着那就站在山脚下一动不动,似乎等待回应的守臻,道人想了想……
旁边的虚空之中,静明道人一步踏了出来。
“道友。”
“嗯。”
青年道人笑着点点头:
“年轻人,火力旺。那便辛苦道友一趟了。”
静明道人应了一声:
“无妨。”
说完,身子已经消失了。
而等他离开后,张道玄才伸出了手指,在半空中指尖如笔锋,笔走龙蛇,绘画出了一道玄而又玄的符箓。
“起~”
平平无奇的声音之后,整个大铜山周遭云雾升腾。
顷刻间……
这座山……便已经看不见了。
……
山脚下。
守臻无视了周遭的云雾,看着悄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静明道人,轻飘飘的吐露出了两个字:
“伪神。”
静明不以为意,反倒先得彬彬有礼:
“静明见过道友。”
稽首一礼后,他才语气平和的反问到:
“那道友又是什么呢?”
可面对静明道人的反问,守臻却摇头:
“我是来打架的,不是来说废话的。”
说完,双眸泛起了和李臻一模一样的金色。
一股比威压,更威压。
比杀伐,更杀伐的气息陡然而生。
可静明道人却不为所动,只是微微摇头:
“我非魔。”
但听到这话后,守臻的手已经出现了一把由金光组成的长剑。
他头上昨夜这段一截枝杈当簪的木棍已经悄然化作齑粉,整个人披头散发,周身那原本笼罩着的雾气之中,竟然出现了一龟一蛇的透明轮廓。
就这么游走在周身空气之中,无形无质。
可那低沉厚重的嗥吼声却响彻在整个大铜山之上。
“我说你是,你便是。”
说完,金剑遥指。
不需要什么结印,也不需要什么酝酿!
真武神咒——妖雷!
一股金色的波纹陡然从金剑剑尖之上,朝着对面的静明道人涌了过去!
时间、空间在这波纹中好似都失去了意义。
明明刚刚出现,却已经来到了静明道人身前。
那波纹好似海浪,一浪,又一浪的席卷了面前的……
妖!
而就在这金剑遥指的刹那,静明道人听到了这如此霸道之语,却依旧没任何反应。
甚至连防御的动作都没有。
只是隐藏于袖口之中的手指轻轻一勾……
与那波纹时间相同,恰到好处。
九天之上,苍穹之巅!
一道怒雷瞬间落下,巨大的闪电直接吞没了金剑遥指的青年道人。
这一刹那,原本黯淡的风雪阴天亮如白昼!
皇宫内。
宇文化及和黄喜子同时抬起了头。
前者满眼意外。
后者满眼警惕。
接着,那一道把整个天空都点亮,仿佛取代了太阳的怒雷劈下的两息之后,炸裂一般的雷鸣才在所有人的耳朵之中袭来:
“咔!!!!”
“轰隆!!!!”
雷鸣滚滚之中,宇文化及放下了书卷。
一直等到雷鸣声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般的几息之后,他眼里那一丝意外逐渐变成了遗憾。
结束了么?
看来……
不是性命相博呢。
悟道境不存在什么你藏杀招我有后手这一说。
比的,就是谁的道理大。
比的,就是谁的道理更纯粹,更凶残。
厮杀,掠夺,压迫,吞噬。
只要摧毁对方的道,就赢了。
所以,当两个悟道境的高手开始对战时,无非就两种结果而已。
各自的道理展露的瞬间,两种道理一经碰撞,不管是势均力敌,还是孰强孰弱,便都能在各自心中有一个大概的评判。
普通人或许觉得这只是一招,但实际上,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无数招式,其实只是道理本身的运用而已。
当然可以开发各种各样有趣的招数……因为那是两个悟道之人性命相博的本钱。
就像是一团火在燃烧,如果火遇到了一滴水,那么可能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可如果是一座冰山压下,那它就会被熄灭。
可如果在冰山砸落之前它跑了呢?在别的地方引燃更多的东西,这座砸下的冰山除了被高温熔化,便没有了其他的结果。
这就是所谓的招数,无非是大家各抒己见的“道理”中那取长补短,攻其不备罢了。
但如果只是试探……那就是纯粹的道理碰撞。
以道理,对道理!
这一声怒雷之后再无其他。
说明……
双方没到性命相博的时候么?
只是在了解对方,寻找机会而已。
那么……
想到这,中年儒生的眼里出现了一抹好奇。
结果呢?
谁输了?
谁赢了?
回忆着昨夜那亮如白昼的天象,他捏着下巴上的胡须饶有兴致的喃喃自语:
“这李守初的道,可是很有意思的啊……道玄,你可莫要吃亏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