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多一点点。
忽然,前方的探哨发出了急促的短音。
在这个还没有什么电话对讲机的时代,探哨的哨音有着自己的一套分门别类的系统。而当听到这种有节奏的短促哨音刹那,跟在马车旁的裴律师神色一喜。
仔细又听了听。
“五短一长,是好消息!杜主簿,我那五十个弟兄应该回来了!”
原本心里还咯噔一下的杜如晦一听这话,神色迅速从凝重化作了喜悦:
“当真?”
“嗯,末将先去看看!”
说完,裴律师直接催马向前狂奔而去。
而后方的流民队伍在听到了前方的对话之后,一个又一个的往后传达,队伍立刻出现了一种骚动。
所有人都脸上都如出一辙的露出了疲惫。
这几日……没命的赶路,他们能坚持下来,也真的是靠着那股以后无罪回乡的强大意志了。
片刻,杜如晦就看到了裴律师与两骑同行,率先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而当看清那俩人的容貌时,他忽然感慨了一声:
“到底是崔家啊……”
“不错。”
李臻同样点头:
“虽然事小,可做出来后却能得到百倍的回报。能屈能伸,不拘小节……崔干、崔婉容这兄妹俩以后绝对不是什么池中之物。”
没错,与裴律师一同骑马而来的,正是崔氏二兄妹。
其实按照道理来讲,这种事情作为县丞是无需亲自出面的。
不管咋的,这些人都是流民。
是罪人。
贸然出面,搞不好还会被人记下来,上报朝廷,被那些御使言官参上一本。
更别提,这俩人可是姓崔,本在这个时代的社会阶级就要高普通人一级。
来接待这些流民真的可以说是“屈尊降贵”了。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对于二人而言,这么做确实跌份。可对这些流民呢?普通人呢?
对于流民而言,哪怕不知道崔家人的身份和地位,可现在能庇护他们的于栝县丞大人亲自来接纳他们,这都等同于一颗定心丸,塞到了他们的肚子里。
所以,崔氏兄妹这一出现,才会如此引起杜如晦和李臻的感慨。
可俩人……或者李老道不知道的是,当听到了队伍回来的消息时,原本崔干没打算来。
毕竟崔仁、崔礼两位族老还在顾忌朝堂那边。
是崔婉容,强行把崔干拉来的。
直言:
“兄长此时不去收买人心,更待何时呢?”
崔干也明白,这时候来,以于栝县丞的身份……别管是说空话还是套话,那么对于这些走投无路后,决定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到自己这边的流民而言,都是最好的笼络手段。
所以,他来了。
而崔婉容也来了。
至于她为什么强行跟着……
看着那半月不见,消瘦了许多,可眼神依旧清澈的道人,她眼波流转之中,浮现出了一抹心疼的情绪。
越走近。
这股情绪就越强烈。
可偏偏不能表达,压的她愈发难受。
终于,带着两百名飞御使,崔干与崔婉容来到了马车面前。
当着众人的面,崔干翻身下马,冲着杜如晦躬身一礼:
“下官于栝县县丞,见过主簿大人。”
“崔县丞不必多礼。”
老杜上前一步搀扶起了他后,低语了一声:
“幸不辱命。”
“多谢世兄。”
崔干感激一声,等杜如晦让开身位后,再次向着侧边走了几步,让流民都能看到他身上的官服后,朗声说道:
“本官乃于栝县丞崔道贞(字),奉河东郡守杜维雍之命,特来接纳安抚流民,以工赈替,为陛下建造龙池炼丹仙宫之所,工期完成后,诸位可落户于于栝,洗清罪身,回归乡里到时亦不是什么难事。“
话音落,几乎在河东绕了一大圈的流民们那满脸的疲惫迅速被一抹兴奋之意所取代。
显然,崔干这番话戳中了他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期盼。
人群登时有些骚动。
而崔干则趁热打铁:
“并且,每人每月还有三钱银子的工钱,饭食管饱,只要诸位诚心恕罪,本官承诺,绝对不会亏待诸位一丁半点!”
“!!”
这下别说流民了,连李臻和杜如晦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三钱银子,就是三百文。
当然了,这放到洛阳,或者其他地方,真的是少的可怜了。
三百文,一斗米都买不起。
可别忘了……他们可是罪人!
罪人发配徭役哪里会有什么工钱一说?可现在这于栝县丞不仅帮他们脱罪,还给银钱……
这日子,不一下就有盼头了吗?
而李臻则在想这银钱……一人三钱,十人三两,百人三十,千人三百……万人三千。
在加上一应物料,这每个月很可能是大几万的银子支出。
崔家竟然阔到这种地步了?
可不管怎么说吧,百种诺不如一饭恩。
这位崔县丞哪怕只是到来了没多大一会儿,在这群流民的心里,已经打上了恩情深重的烙印。
接着,等崔干说完,李臻他们第一天到于栝时的那位崔长德崔主事,在崔干的示意下上前了一步:
“在下崔长德,乃县丞治下任命流民监官一职。一应流民之事,均可在城外居住区监察府来找本官。现在,所有人跟随队伍出发,于栝大锅已经备好,饭食备足,各位脚程快的话,饭食未凉前便可赶到。兴许……还能见到诸位的同乡呢。所有人,出发!”
在这些流民振奋精神吞咽口水的表情下,李臻他们纷纷让开到了官路两边,由两队飞御使护送,所有流民向前走去。
这是正常流程,崔长德带走流民,而杜如晦这边入城休息。
很正常。
而就在队伍最前方的几个人越过了马车,要与杜如晦、拉着成玄英手的李臻,以及后面赶来的玄奘擦肩而过时,忽然,几个汉子侧身,朝着他们作了好大一个揖。
双手抱圆,弯腰鞠躬:
“谢过主簿大人。”
几个汉子满脸感激。
杜如晦一愣……
而他们也不停留,作揖后便向前走去。
可身后的人却同样如法炮制:
“主簿大人之恩,永世不忘。”
“……”
杜如晦还没说话,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是李臻。
“啪啪。”
李臻拍了两下他的肩头,和徒弟一起后退了两步。
把所有的光环,给了杜如晦。
玄奘一愣,接着脸上出现了一抹笑容,跟随着李臻的脚步,站在了他旁边。
“道长……”
杜如晦下意识的就要留他。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切,从弘农时听到了河东之乱,到洛阳的定策三分,再到自己来河东后对方的鼎力相助……以及这次能安然度过劫难的劫后余生……
这一切,自己怎敢把功劳独占?
可扭头时,却看到道人满脸笑意。
笑的俏皮,笑的开心。
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心甘情愿的,让他自己独享了这一份功劳。
而见他发呆,这可恶的道人还提点了一句:
“人家作揖,你就算不还礼,也得坦然受之吧?赶紧站直了,拿出你河东主簿的派头来!”
“……”
听着他的打趣, 杜如晦沉默一息,接着缓缓站直了身子。
“嗯!”
最后,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每一排人走到这来的时候,都会鞠躬作揖,真心实意的对这位……几乎可以说对他们有再造之恩的好官一礼。
然后才加快脚步跟上了队伍,朝着还有几里道路的于栝而去。
一行又一行。
一列又一列。
除了那感谢声之外,再也没有了别的声响。
裴律师以及那些骑兵、包括崔干、崔婉容等人,这一刻已经沦落成为了陪衬。
可没人计较。
只是女子的目光一直在若隐若现的看着那站在杜家子后面的道人。
他退下去的那两步,以及杜家子脸上的表情,她比任何人都看的清楚。
所以,她懂。
懂这件事绝对不是杜家子一人的功劳。
可就如同上洛与弘农两郡那位不见经传,却足以录入县志的神仙降世一般,他还是不求什么名利。
把一切功劳,都让了出来。
自己则站在一边微笑。
女子只觉得……他笑的是那般的好看。
干干净净的。
名利也好,世俗也罢,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侵染。
就像是一朵莲花。
白的,是那般的纯洁。
那般的……
娇艳。
秀色可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