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上真手中玉珏一旦捏碎,归无咎忽尔感到袖中所藏玄黄令,似乎光华暗淡了几分,直至五六个呼吸之后,方才逐渐回转过来。
显是她所施的神通秘术,须得倚傍地脉之力才可发挥效用。
其余数位上真见姚上真毫不犹豫的动用这道法诀,都是面容严肃。那须发皓白的老者言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当面联络交接流黄地脉之事,就交由我等了。”言毕对着姚上真等三人齐齐一礼。
七人来自七家不同的宗门,皆是七十七家隐宗之中实力排名靠前、且与四家道尊坐镇的大宗渊源颇深,联络之后,作为数十宗门的代表。此行除了和姚上真、权上真一道求一个“眼见为实”的鉴证外,更承担着另一桩要务。
姚上真、权上真回礼毕,七人之身形,已然自座上消失。
这一回“玄黄令”却并未有丝毫反应。可见这数位天玄上真往来之妙法,与五大地脉无涉,也不知是哪一宗那一位道尊所传承之秘法。
此时大殿之中,仅余姚上真、权上真、瀛水上真、归无咎四人。
归无咎默然无言,只静观其变。方才姚上真动用了莫名手段,又言本门道尊有随势而动、机略连发之魄力,自然不可能无有下文。
果然。姚上真轻启朱唇,言道:“圣教祖庭有两位显道、应元二尊者降世,方才有了这一番亘古未闻的扩张之势。但是其余道统除却抱团取暖,蛰伏待机之外,又怎么会没有一二布置,平白坐以待毙?”
“瀛水道友。请将你云中派大印取出一观。”
瀛水上真眼中光华闪烁。长眉一挑,毫不迟疑的反手一托。一枚玲珑别致的玉印浮在掌中。
此印本体凝练如乳而微黄,铸成白蛇之形。印底却似描了一层淡淡的赤色,仿佛鲜血浇筑。此印一出,归无咎藏于身上的“云中正二”副印,似产生感应,忍不住嗡嗡颤动。
姚上真对着瀛水上真先是微笑一礼。随后面容倏尔转肃,对着虚空郑重一拜。口中念诀,右掌伸出。恰在此时,似有一道小指大小的灰溜溜的气息,自姚上真胸前衣襟之内钻出,游到她右手拇指之上。
两两一合,拇指瞬间变成剔透如骨,仿佛牛角玉石所刻的雕塑。
姚上真手指往前一捺。
这一捺虽然是朝着云中派宗门正印的方向,但其实只是遥遥虚按,距离印身尚有丈许间隙;亦并未见有什么神通法术从中散发显化。
但是就这一捺,仿佛冥冥中有因果勾连,缘法迁化,拨动了一根潜藏在深处的琴弦。只见那玉印之上,蓦然传来“咚”的一声,其浑厚刚健,轻而易举地便透出大殿禁阵之外。
瀛水上真眉头一拧,双目遥望。这一声之雄浑,只怕已经惊动阖宗上下。
姚上真似乎知其心意,笑言道:“此声虽响,却是心声。非由目见耳闻,缘分牵连,是听不到的。”
转首对着归无咎言道:“和归道友所见《三十六子图》义理虽差,却别呈妙趣。”
天玄上真一流的人物,若是称呼归无咎为“小友”,还算是看在将来同道、前途无量的份上折节下交。但是若称为“道友”,这分量也太重了。
归无咎不知姚上真为何如此,刚要逊谢,姚上真一振衣袖,叹道:“既然走到这一步,说起来道友位分还要在姚某之上。”
“请看。”
此时云中正印之上,似乎有一道埋藏已久秘密被解开。印内空间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粒比芥子微尘面前也毫不足道的小点,突然绽放迸发,烘托出一面宛如明镜的光华,观其样式,与归无咎袖中的玄黄令几乎如出一辙。
瀛水上真目光落在那明光之上,似乎微微一怔,神游天表。显然从中汲取了非同寻常的讯息。
但在归无咎看来,那光华之上似乎只是无量金光聚散浮游,全无规律可循。好似一方池塘之中豢养了成百上千条蝌蚪。
此时姚、权二位上真,目光灼灼,瞩目于归无咎的反应。
归无咎暗暗一思,莫非窥破迷障,在自己能为之内。于是心意一动,神意凝结至遭逢强敌的最佳状态。
一步迈入神意迁流的至境中,面前之金光果然随机而动,由混沌化为有序,兜兜转转凝结成一片文字。
破解谜题,归无咎并未喜形于色。因为他感受到自己神意之中仿佛承受了巨大的负担,虽然较自己的极限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流黄地脉十二隐宗的真传弟子,换得第二人来,恐怕当场就要神魂破碎而死。
当头有十六个大字,煌煌赫目:
“百脉一家,荫蔽遮护;前尊后尊,首尾相顾。”
其后尚有洋洋洒洒千余言,俱是米粒大小,汇在镜面之中。
归无咎精神一振,仔细观看。
姚、权二位上真见归无咎不费吹灰之力便窥破镜中奥秘,相顾微微点头。
镜中所述,石破天惊,乃是事关隐宗谋划的一桩大事。
原来,这数十万载以来,隐宗结盟退避,并非就不曾筹措应对反击之策。其中最关键的一着,依旧是落在五大地脉之中。
五大地脉,运使之常法,可以使得同一地脉之中,十余家宗门互相交通深浅,论道短长。如“崇台会”、“扶摇会”之类。
超拔其上,千载一时,又有汇通五脉,七十七家论剑之会。此会合当有隐宗之栋梁、传道之中坚大放异彩,正是今日“铨道会”复振之气象。
但是就连诸宗执掌门户的天玄上真也未必知晓,诠道一会,汇通五大地脉,还不是对五道地脉之力运用的终点。更上一重的功夫,却须以道尊出手,借去五大地脉之力相加,开辟出一方足以容纳百家隐宗的小界来。
甚至可以说,二十余万年前两位人劫道尊开辟以资“铨道会”之用的大法阵,固然功效不废,但何尝不是这一最终用途掩人耳目的屏障。
如此一来,等若将星散四方的诸隐宗彻底拧成合力,成为一家真正联系紧密的超级联盟,纵然在整个紫微大世界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大势力。
此秘法唯有各派有人劫道尊大能驻世之时,方才参与盟约,并将诰文录入各派镇派大印之中。等候良机,重现光明。
但是如此施为也不是没有弊病的。那小界至多延续万载时间,便足以耗尽地脉之力。万载之后,休说那小界,就是五大地脉也将彻底消散。
到了那时,除了动用极少数可以而不再的秘法外,七十七家隐宗将真正成为“孤悬星落、音讯断绝”的零散个体,再也不可能对圣教祖庭造成丝毫威胁。
数十万载之前,隐宗诸位大能在发明此术之时便已经论定。要动用此法,须得满足至少三个条件中的一条。
最善之策,无非是彻底压倒道宗祖庭,重新夺回道统。这是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之后地脉所化小界存与不存,都算完成了使命,不再重要了。
中庸之策,乃是寻得万年之后维持小界的方法。若此界不散,那么等若是化一桩赌注为从长计议,亦不失为善策。
最后的底线,若前两条均不能成,至少也要和道宗祖庭争一个旗鼓相当,给与其足够的压力,立下誓约,共享其阴阳洞天同道。如此勉强可免诸隐宗交通断绝之患。
无把握做成此事,则会盟断不可行。
除此之外,这其中又有一桩矛盾。
所谓蛇无头不行。数十、数百隐宗连成一家,势必要有主持之人。按照常理推断,由门中有道尊大能坐镇的宗门高居其上,发号施令,似乎是正理。
但是须知诸隐宗都是一脉道统,身份平等。若如此布置,难以一碗水端平,一切都唯几家大宗马首是瞻,自然会生出弊端。
针对此题,先贤商议之后,设下一道妙法。正是这印中所录。
到底哪几家宗门主事?当代道尊大能驻世之门派固在此列,但除此之外,门中年轻一代资质超拔、有成道之望者,同样得以入列。
这十六个字中,所谓“前尊”,自然是当世的人劫道尊大能;所谓“后尊”,自然是指诸宗之内大道有望的不世出天才。
以今日而论,归无咎,荀申,陆乘文等辈之谓。
荫蔽遮护,首尾相顾。
要知晓即便是传承再厚的道宗隐宗,也只敢说是天玄境大能代代不绝。至于位尊天地的人劫道尊,乃是天地缘法命数所化。即便是一位人劫道尊挑选灵秀种子亲自授徒,至多也只能保证其晋入天玄境。
故而这一规矩堪称良法。即便你家今日不在其列,但是千载万载之后未必没有入局的机会;而每一代的主要利益,势必也将输送于那几位下一辈大有希望的宗门之中,如此方能人心平服。
瀛水上真叹道:“想不到诸位祖师先辈,还留下这样一道伏笔。可谓遗泽子孙了。”
权上真笑言道:“除却江离宗等四大宗以驻世道尊入局外,加上甘堂宗、荥元宗及贵派,七家主事,会同年后的隐宗合盟大典。到了那时,归道友对圣教祖庭的战书,也将一并送达。”
归无咎心中一动,如此一来,自己身份之尊,几乎在列位天玄上真之上。姚上真以道友称之,也就顺利应当了。
将印中文字又仔细查看一遍,归无咎望了姚上真一眼,叹道:“数十万载谋划,贵派道尊短短一十八日就决心发动,不嫌太仓促了么?须知归无咎不过只是金丹境界,前面的道路,还很遥远。”
姚上真唇角似隐有笑意,和声道:“不仓促,不仓促。芈道尊言道,‘局势明朗无过于今日,再不入局,且待何时?’”
“姚某不敢质疑道尊的判断。”
“只是在此之前,的确要作两道小小的验证。一道在我,一道在敌。”
说到此处,姚上真脸色忽然郑重。问道:“归道友既然从陆乘文处得知《三十六子图》的消息。但铨道会的场场比试,却依旧依约进行。显然,在道友看来,即便再遇到如陆乘文一流的敌手,哪怕其已在元婴境中,你也足可战而胜之了?”
这一问语气渐重,字字千钧,一旁的权上真,闻言也是目光逼人,似乎要完全洞察归无咎的内心。
归无咎心中暗道,面对这堪称一界人杰的对手,若自己是货真价实的金丹境界,那就是大罗金仙也不可能越一级挑战的。
不过他面上却泰然自若,对于两位上真的目光丝毫不避。轻描淡写的道:“不比过谁又知道呢?大可以试上一试。”
“上真所言‘两道小小的验证’中‘在我’的那一道验证,想必就是和甘堂宗荀申道友的比试了。对此,归某也甚为期待。”
“只是不知另一道‘在敌’验证,言之何指?”
权上真此时目光方才从归无咎身上挪开,摇了摇头,面上一副“不愿信、不能信、却又隐藏期冀”的复杂神情,淡淡的道:“归道友稍安勿躁。三日之后,一切都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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