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长厚方面灰袍,长发一束,相貌沉着质朴。若非有赤魅族人独特的长相特征附身,几乎就是凡世间一个扔到人堆里也分辨不出的庄稼汉。
而蔺文却颇有几分飞扬跳脱的味道,双目清澈无暇,显然城府不深。
和公长厚相较,恰好是一个朴实,一个灵动,极有阴阳相衬之意。
初看蔺文的跳脱无邪,极难想象他与人动手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但是现在对手一旦拎了出来,两相对比,这份违和感就丧失了许多,变得熨帖精巧,反倒更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对手。
等候了约莫二三十息的功夫,公长厚面上一阵青气、一阵赤气同时泛起,纠缠不定,仿佛两军交战,胜负未分。
蔺文眨了眨眼睛,脸上现出喜色,又搓了搓手,仿佛已经迫不及待了。
又过五六息,公长厚脸上赤色气息瞬间隐去,那一层青气,仿佛涂抹了一层蜡一般,覆盖在公长厚的面容上、手足上。
公长厚略微调息运气,心中彻底踏实。
这一枚丹丸之力,只及其表,未及其里。他自家的法力调用运转的上限,被这一层宛如实质的“束身”包裹,极为清楚的下降了一个层次,约莫与同等境界的人修只在伯仲。而丹田之中、法力运使之枢纽,一切都圆转无碍,自在运行。
实则这等约束法子,还是他稍微占了些许便宜。
自感气机稳定之后,公长厚环顾一眼,当先言道:“如何比法?”
蔺文一愕,大奇道:“比斗就是比斗,又有什么比法?”
说着他极麻利的顺手一卷,右臂宛如单鞭,已有一层厚如棉絮的气机层层叠叠,又如云瓦一般加诸其上,然后一掌挥来,沛然难御!
蔺文极爽利的抢先出手了。
若是换个旁人在此,这一击虽难称偷袭,但至少也有迎敌于立足未稳的心思。诉诸战术,无非是借佯狂作态忽然起势,争一子之先。
但蔺文天真烂漫,却绝难教人如此去想。公长厚念头升起,旋便按下,反疑自家小人之心了。
公长厚本意,两位元婴境真人交手,若是动用了大神通手段,转圜腾挪、力量周转于方圆数十里内,皆属寻常。这巨舟虽大,却也无有如此广阔的空间。双方是否要定下手段规矩,以什么特殊的小手法厘定输赢——所谓“文斗”、“武斗”之别尔。
不过蔺文既无此心,选择自由相斗,他也无拂其意。
公长厚当即掌心一弯,仿佛一朵小舟。当中一道色泽甚是凝重的光华猛地一泛滥,炸裂膨胀,化作一团翻腾搅动的浆糊,反手迎击过去。
舟中之人,无一修为在元婴境之下者。二人虽动手突然,却也不至于有谁反应不及。瞬间数十道身影闪烁,都是不约而同靠在巨舟右舷一侧,空出一片约莫数百丈的广阔空间。
黄希音依旧稳稳抱在公冶洲怀中,无有闪失。
虽然逼仄了些,但双方都选择贴身短打,法力合一,数百丈空间,那也足堪用了。
公长厚的这一击虽然看似气象平平,貌不惊人。但归无咎眼神中却泛出一丝亮色。
归无咎心中早有评判。九大门长,除却有二三人略逊一筹外,其余六七人论道行根基,本是旗鼓相当。真正交起手来,胜负排名之高下,还要依照各自神通手段而定。
但公长厚这回击的一手亮出,归无咎登时便将这位貌似朴实的定门门长,放在新晋的九位门长中至少前三的位置。
倏忽之间,公长厚与蔺文,电光火石的一交手。
两道气机正面碰撞。
一合、一沾、一收、一走。
公长厚面露讶色。
纵然以他的沉稳,此时也忍不住心中一恍惚,立即又泛出一丝喜意。
蔺文来袭一击,看似形同柳絮,层层叠叠,似要与自己硬拼一记。但是公长厚自然能够看出,这貌似无甚城府的年轻人,其实法力甚为精纯,粗观来攻之气象,暗藏的变化未必就小了。
他的回应反击,自然也不敢大意。
公长厚法力如浆如糊的反击手段,同样是形晦涩而意高明。
须知功行到了精纯之极的境界,法力一出,迎合来力,抵挡任何人的攻势,均能随物而化,仿佛迁流;五行之变,生克由心。
但是如斯境界,唯有千万年一出的人物方才及得。以公长厚的道行层次,实是差了一筹。
不过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退而求其次,公长厚却有一门描摹此道的类似手段,应付这一局面。
他用以迎敌的这一式,看似拖泥带水,其实却有一个甚是雅致的名称:“推星图”。
那法力所显化的力道,自成整体,依照八方五位,暗藏推算变化。无论你来袭之力以何等属性刚柔变化埋伏秘手,这一团力道亦能挪转自身五行之性,以事先拟定的二十五种变化中最为确切的一种加以应对。
万变无穷,简化为二十五法生克,此术比之最顶尖人物“幻变由心”之境固然稍逊,但是十中八九之下,世间也再无一招巧变手段,能够一招胜己。
就算是同等修为的三十六子图中人物出手,以暴力胜他则可,若用巧变,也当在第二手、第三手之后才能分出胜负。
归无咎心中赞许,也应在此处。虽然以一对一尚没有放在他眼中的人物,但是混沌乱战之中,如公长厚这般层次的人物,也足以猝然使出一式,能让自己误判形势,一招不利。
不可小觑了天下人杰。
公长厚也把“推星图”当成是自家迎敌手段之中,至为谨严,看守门户的一式。
岂料双方气机碰撞之后,蔺文形同柳絮的一式,竟尔不曾产生任何后续变化,只那么爽脆、干净的一碰,便歪歪斜斜退在一旁。
公长厚正略微放松,神意之中蓦然五字惊醒,宛如重锤擂鼓:“用‘定’门秘手!”
声音急促凌厉。
公长厚不及细思,依稀望见蔺文方位,眉心族纹标记亮起,口中低声一喝!
赤魅族,“定”字古音。
一时之间,公长厚面前数百丈空间,恍恍惚惚的一颤,似元气凝珠,水珠结冰;又似乎长夜间惊悸一梦,汗湿重衣,实则什么也没有发生。
唯有一个人的身影,由粗忽转为凝实。
“定”字诀的根本妙用,正是将一定范围内的人物气机,定住一瞬。
空中遭那“定”字诀定住身形之人,除了与公长厚交手的蔺文,还有何人?
但就这一望之下,公长厚面上讶色来不及掩饰,心中一个激灵,几乎泛起丝丝冷汗。
原来,蔺文之身形随着二人交手的第一式一沾而走,曲线游斗。公长厚本能的以为对手后退蓄势,但是诡异的是,模模糊糊又看不清正身何在。此时使用“定”字诀定住正身之后,方才发觉蔺文已然欺身到近前二十丈之外。
以公长厚的审慎专注,也摸不准他是如何做到。
如非宗政嗣传音提醒,公长厚纵然不至于落败,刚才也要大大的处于下风。
“定”字诀仅能维持三息时间。
蔺文在空中定住三息之后,身躯重新回复灵活,双指作剑,拉伸出一道三四尺长的锐气,迎面劈刺过来。
乍分乍合,又要重归贴身肉搏,一式分胜负。
“定”字诀的妙用,底蕴非浅。
其实,若说最是一力降十会的法门,这“定”字诀果真能够将敌手完全定住,而自家却能自由行动,那简直堪称临敌之际的第一大杀手锏,轻而易举便可克敌制胜。
但修到极高境界之前,“定”门秘法却尚未能够臻至如许妙用;纵是赤魅一族妖王,也未必能够皆能做到。
至少,在元婴境界的交手中,赤魅族妖修“定”住敌手的三息的同时,自家也动弹不得。
寻常战法之中,这“定”门秘术便依据作风保守与积极、独斗与合斗的场合不同,衍生出两种策略,三种用途。
其保守之法,乃是在自家并无信心应对敌手之手段时,又或者应对遁速见长、幻变难测之敌,使用此法,等若将时间凝滞三息,辨明敌我,思考对敌之策略。
积极之用法,乃是依傍法宝,亦或者某种能够提前发动的秘术,预先施展。待将敌手定住三息的时间内,稳坐钓台,请君入瓮。
另外,无论保守与积极,都是一对一的战法;而这强制定人一瞬的秘术天赋,在二、三人的配合之中威力何止倍增,又不言自明了。一人定身,旁人攻击,足以胜过远超二人联手的对手。
寻常“定”门手段,不脱此三策。
刹那之间,蔺文、公长厚法力凝聚,已经近身靠拢一处。
二人四目相对,公长厚的目光之中自信洋溢,仿佛胜券在握。
“定”字诀的三种用途,都非他所选。
公长厚还有绝招!
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够夺得“定”门门长的倚仗。
对绝大多数“定”门族裔而言,这一秘术可谓简单纯粹,一语言明,类似于效用至简单却又不可阻挡的霸道秘术;但是极少数天资卓著的赤魅族族人,在使出“定”门秘法之后,还有一重极为诡秘的后续,大致可以归为九种门径,号称“九余味”。
公长厚所得的这门后续手段,在“九余味”之中,也是最上乘的一种,名为“七感之偏”。
旁人经他“定”字秘术空间凝固、重又恢复的短短三息之后,自以为完全已经得脱牢笼、重归自由。其实却不知五感所摄、目力所见,已经产生了错位。
这“错位”不是幻术一类的手段;而是此身所历之世界,凝滞之后重又运转,所带来的天然缝隙与不适。
“七感之偏”的后手干涉,最利于贴身近战。神思错位之下,出手一旦错了半尺三寸,胜负足以落定。
果然,电光火石之间。
归无咎、宗政嗣、申屠鸿,一齐望见,近身出手的一刹那,公长厚的身躯似乎稍微挪动了一丝。
与其说是“挪动”,不如说是“铆合”。
方才之所见为伪;此时之变化是真。
身形错位,合于本真。
而蔺文的奋力一击,果然偏出三尺!
但奇怪的是——近乎于同时,蔺文如有心灵感应一般,身躯也是稍微挪动了数尺,稍微调转法力投掷的方向。
如此一来,反倒是公长厚,措手不及。
一个身影飘然落地。
一声闷哼之下,另一个人影踉踉跄跄,打了个跌,虽然旋又站起,但到底是输了一招。
蔺文抚摸手掌,喜道:“我就说,怎么会那么巧,就会恰好碰倒胜过本门的那百分之一。不过你的手段也相当了得了。我也赢得很险。”
公长厚气度沉稳,上前躬身一礼,坦然道:“是蔺道友胜了。”
虽然落败,但也未失风度。
蔺文连忙双手乱摇,道:“道友客气了。”
归无咎双眸凝成一线,仔细打量着这貌似天真无邪的年轻人。
那一瞬间道缘爆发、福至心灵的惊才绝艳,归无咎断然并未看错。
蔺文所仰赖纠正五感偏失、反败为胜的抉择,乃是自家做出,绝非依赖什么宝物。
又是一个玉鼎失足?
归无咎仔细打量,分辨一阵,却觉得又不大像。
奇哉。
ps:这几天看似精神恢复正常了,刚写了500字,又是熟悉的晕晕晃动感。差点以为坚持不下去了;谁知道坚持写着写着,不适感还是消失了大半。于是放下心来。
今天先更一章。如果是今天后2000字的状态,明天可以更二章,慢慢培养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