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欢而散
张辅细细的咀嚼了一遍蹇义刚才的那番话,发现他表面上虽然好像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还有他那个故作神秘的笑容,似乎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可惜,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至少,他完全没搞清楚这件事的内情。
在他的话里,表达的意思是因为张辅和夏原吉他们的儿子在叶枫身边,所以他们如同被人捏住了命门,投鼠忌器,只能规规矩矩的不敢乱说乱动。
可是这也就完全说明了蹇义其实根本就还不清楚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只是凭着自己所知的一些片断,敏锐的感觉到了这里面有故事。
所以他才会做出一副已经完全知晓的样子,靠着自己的一知半解拿话来诈他们,其实他离这件事的真相,还远得很呢!
张辅不自觉的笑了,心中暗骂道:“这只老狐狸!”
其实他还是很佩服蹇义的,这果然是个极其厉害的聪明人。
不过是几个小子意气相投,爱在一块儿玩,他怎么就能感觉出这背后还有其他的故事?他怎么就能推测出这事与当今皇上有关?
只不过,他把这件事完全想反了。
并不是他的儿子靠着家中的荫庇才能活命,恰恰相反,是他们张家今天的荣耀,其实完全是得益于他这个胖胖的傻乎乎的儿子!
夏原吉和解缙家那两个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如何卷入到这个事情里的张辅并不是很清楚,他也不愿意去打听,有时候知道得越少,反而会越安全。
至少张辅他自己,为什么当年陪同燕王朱棣进入奉天殿,目睹了当天发生的一切真相的人之中,只有他还活着?
为什么他不但没有死,反而加官进爵,被朱棣视为心腹,如今更是高居英国公的位置?
这一切并不是毫无理由的,他这些年所付出的代价,绝不是蹇义所能够想象的。
早在儿子张武年纪尚幼,还被皇上,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称为“小胖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选中了。
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奉天殿的那一场大火,也还没有靖难之役,那是十多年前,父亲张玉还在世的时候,那时候,父亲就已经是燕王手下的心腹爱将了。
那时候的父亲就很宠爱这个胖乎乎的孙子,对他百依百顺,从不会说半句重话,简直就是溺爱,而且经常还带着他去叶知秋家里串门。
叶知秋的儿子叶枫与张武年纪相仿,两个小孩子很是投缘,天天厮混在一起,经常是一个转眼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惹是生非去了。
儿子贪玩好动,对于弓马兵法都无心向学,这让张辅很是头疼,百般责骂,甚至于鞭挞都没什么效果,因为每当这时候,身为爷爷的张玉就会站出来护住孙子。
这让一心指望着把儿子培养成这个名将世家的接班人的他也开始有些埋怨起父亲的骄纵来。
然而当他去质问父亲的教育方式太过纵容的时候,父亲关上门,神秘兮兮的对他说的一番话,却如同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凉水,让他从心底感到一阵阵的发凉。
父亲告诉他,武儿已经被燕王殿下选中,他今后所有要做的就是和叶枫混熟,成为朋友,成为兄弟,成为可以生死相托不可或缺的人。
父亲并没有说燕王殿下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何在,可是张辅能感觉到,而且这些年来他越来越能够确定的是,这个叶枫的身份并不简单。
他的背后应该隐藏着一个极为巨大的秘密,藏着一个计划,而操纵着这个计划的,就是当时的燕王,如今的皇上,朱棣!
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所有的人都在为他的计划服务,甚至于献出他们的生命。
那时候,他曾经问过父亲,武儿将来会有危险吗?
父亲张玉没有回答,只是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儿子嘛,还会有的。
他明白了。
从那一天起,他对于张武不再严厉的管教,不再惩罚他的过错,甚至于连骂都没有再骂过一句。
他成为了大家口中“慈父多败儿”的典型代表。
儿子不爱学习弓马兵法,随他;儿子爱读各种志怪野史,也随他;甚至于儿子突发奇想,把自己的名字从“张武”改成了“张痴”,他也默认了。
不论儿
子在外面闯下天大的祸事,他都会不计代价的出面为他摆平,他把儿子活生生惯成了声名远播的纨绔子弟。
因为他心中始终觉得亏欠,觉得内疚,儿子还这么小,却就要被选中去冒他本不应该去冒的危险,而且还很可能会送掉性命。
每次他看见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儿子那胖乎乎的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的时候,他就会痛恨自己,堂堂七尺之躯,统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却连自己的儿子也保护不了。
所以张辅万事都随着他,惯着他,只有一样,张辅通过自己的关系费尽了周折为儿子找了一个好师傅,学了一身惊世骇俗的好轻功。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有一天当他真的面对危险的时候,他或许会用得上,起码能逃得掉。
这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到后来,儿子真的和叶枫结成了兄弟,一起结义的还有夏原吉的儿子夏瑄,解缙的儿子解祯亮,他们的父亲全都是当世的名臣。
张辅毫不怀疑,这两个孩子一定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同样也是被燕王殿下选中的人。
然而自从儿子和叶枫成了兄弟,父亲张玉和自己也在燕王殿下面前越发的受到重用,成为了他最信任的心腹。
再后来靖难之役爆发,父亲在东昌之战中为了保护燕王殿下而英勇战死,而自己则成为了统领燕王近卫军的举足轻重的心腹将领。
再之后,就是奉天殿的那一把大火,那之后自己不但没有被灭口,反而被封侯,圣宠日隆,之后更是步步高升,直到今天的被封为英国公。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吃过败仗,不是没有犯过错误,可是皇上丝毫没有责怪处罚他,反而好言安抚,甚至于加官进爵。
张辅其实明白,除了父亲张玉的死之外,自己的儿子小胖子张痴,他的性命甚至于全家上下也早就已经全都卖给了皇上。
对于这样的张家,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因为自己的儿子,因为皇上心中的那个计划,所以自己这些年来才会出人意料的一帆风顺,风光无限,令人眼红,只是他们谁都不知道,这风光背后张家所付出的究竟是什么?
每当夜深人静,张辅望着悬挂在卧室之中那件英国公的大红色的朝服的时候,总会从心里感到有些悲哀,自己的这份荣光,这份富贵,竟然是靠着出卖儿子得来的!
想到这里,张辅有些自嘲的苦笑了一下,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夏原吉。
他其实打心眼里非常佩服夏原吉。
眼下自己的儿子,还有解缙的儿子全都守在叶枫的身边,东奔西走,经历各种风险。
然而夏原吉的公子夏瑄,却能够安然的呆在京城,在蹇义的吏部办差,朝出暮归,无风无险。
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能够把自己的儿子摘出这件事来,或许,是皇上可怜他偌大的年纪,只有这一个独子吧!
张辅暗自叹息了一声,夏原吉是真疼自己的儿子啊,可是自己不行,他还要考虑张家上上下下,考虑张痴的弟弟,那个身患痼疾的小儿子,考虑还在宫中被皇上纳为妃子的妹妹。
张家上下所有人的荣光都要指望着这个儿子身上了,每当这时,他就越发的感觉对不住自己的这个儿子。
张辅还在发愣,一旁的蹇义却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张公爷小心谨慎一点也是应当的,毕竟自己的妹妹还在宫里,听说深得皇上的宠爱,如今已经快要封为贵妃了!既然是皇家外戚,毕竟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是不同的。”
听了这话,张辅勃然大怒,一股怒火直冲胸口,猛然站起身来,怒视着蹇义。
蹇义的意思莫不是他张家如今的风光都是靠着一个女人对皇上投怀送抱得来的?
蹇义迎着他愤怒的目光,毫不退缩,说道:“我说的可是事实,有什么不对?”
(张辅的妹妹于永乐七年被朱棣册封为贵妃,死后谥号为“昭懿贵妃”。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女儿后来也被后世的明仁宗纳入宫中为妃,封为敬妃,死后谥号为“贞静敬妃”。)
张辅努力压抑住愤怒的情绪,再不说话,猛然一转身,大踏步走出了精舍,扬长而去。
蹇义站在精舍门前,看着拂袖而去的张辅的背影
,嘴角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直坐在桌旁的夏原吉这时悠闲的端起茶杯,小嘬了一口,幽幽的叹息道:“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你偏要这么去试探他,搞得不欢而散,何必呢?”
蹇义站在原地头也不回,叹息了一声说道:“虽然我们和他相交多年,可是他始终对于我们还是有所保留的,有很多事都瞒着大家,加上他与皇上的这一层外戚关系,为了稳妥起见,不能不这么试一试他。”
夏原吉轻笑了一声,说道:“当初我们相交之初,你也是百般试探,经常搞的人火冒三丈,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小心的人!”
蹇义转过身来,哈哈笑道:“宦海沉浮,伴君如伴虎,小心一点总是没有大错的。”
夏原吉问道:“那么对于那位天下第一才子的解老兄呢?你也准备试探试探?”
蹇义摇摇头,有些沉重的叹道:“不用试探,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大的了,要是没有他儿子,他能不能过得了这关都还难说呢!”
夏原吉闻言一惊,问道:“他不是已经被贬化州督粮去了吗?还会有什么麻烦?”
蹇义冷笑道:“我们这位解老兄可跟你不一样,你掌管着皇上的钱袋子,换上要用兵,要迁都,要造大船出海,全都要问你拿钱。而且你穷尽心力,殚精竭虑,能够让皇上的钱袋子里总是有钱,并没有那么捉襟见肘,所以你的功劳皇上是能看见的。要不然你的儿子,如今为什么还能留在京城?”
夏原吉有些尴尬的一笑。
蹇义接着说道:“解老兄则不一样,天下第一才子,好大的名头,然而一直以来却一直担任一些闲职,没有什么实际的贡献。偏生这个人又颇有些恃才傲物,得罪了朝中不少人,树敌众多。”
“最致命的是,他竟然还牵涉进了前阵子的京师厉鬼杀人的案子,那可是谋反的逆案,一个外臣牵扯进了皇家争权夺位的斗争当中,本来就是极度危险的事情。皇上不愿意公然处置自己的亲骨肉,满腔的愤怒就只有发泄在你这个外臣的身上了。”
“好在他还有个儿子在叶枫身边,出于对全盘计划的考虑,皇上还不能动他,只是把他远远贬黜去了化州了事。可是最糟糕的也还是在他的这个儿子身上。”
夏原吉奇怪的问道:“此话怎讲?”
蹇义说道:“皇上这个人的心思最是难测,但他也毕竟还是个人。把解缙的儿子牵扯进了这个计划,甚至还会有性命之虞,皇上在心底难免会觉得愧欠了解缙,对不住他。”
夏原吉追问道:“这样不好么?”
蹇义斩钉截铁的说道:“坏就坏在这一点!皇上这人最是多疑,加上解缙那恃才傲物,爱耍点小聪明的作风完全不似刚才张辅那样的小心谨慎,做事难免会有差池。”
“皇上惯会以己度人,他会觉得,今天我对不起你了,那么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对不起我的,这就是天道轮回。解缙这样爱耍小聪明的行事必定会遭到皇上的猜忌,甚至于憎恶。”
“如今他儿子在叶枫身边若是能建功还好,一旦叶枫失败,那么解缙和他儿子将会对于皇上再无用处,那个时候只怕是神仙也再救不了他了。”
说完,他长叹了一声。
夏原吉听了实在有些不愿相信,又觉得他讲得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不得不相信,不觉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沉默了一下他开口问道:“那么对于皇上的那个大计划,究竟你知道些什么?”
蹇义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苦笑道:“连你们这些儿子被选中了,身在其中的人都不知道这个计划究竟是什么,我就更加不知道了。目前,我们除了知道这个计划很大,皇上已经经营了许多年了之外,基本是一无所知。”
“而且,”他笑了笑,“就刚才我对他的试探来说,皇上的这个舅子,我们的老朋友英国公张公爷,对于这个计划应该也是一样的一无所知呢!”
他转头看向窗外,外面天空中有云彩飘过,遮住了艳阳,投下一片阴影。
蹇义的心头也渐渐浮现出了一片阴云。
五百金吾卫?神秘的被杀?
那个小小的刑部总捕头常无义,到底能不能搞定这个案子,只怕还是未知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