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微凉,冷却了发烫的脸庞,将一丝清明还给尴尬少年。
杨朝夕这才明白,方才自己之所以毫不犹豫出手,是因为恍惚间、看到了关林儿要葬身剑下。至于为何覃清身手如此不堪,竟一拽即倒、跌入他怀里,他也微感蹊跷,却百思不得其解。
又想到自己竟将覃清,错看成了关林儿,一时间又是难过、又是惭愧:若自己未曾错看,是否便会任由覃清被长剑所伤?
覃清俏脸微红,手指缠起一绺鬓发、绞啊绞的,似乎在努力平复心中不安。方才自己顺势故意摔倒,却是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想要试一试冲灵子师兄、是不是会在意自己。答案自然令她欣喜非常!只不过欣喜之余、还有几分羞赧……
心头仿佛跃起一只双颊红扑扑的小人,正对着三清道尊合掌祈祷:这点小心机,可千万别被冲灵子师兄看出来呀!
佟春溪手持伞盖、云淡风轻,眼角余光瞥过一眼极不自然的两人,便不去理会。转而继续看着公孙玄同与李长源二人,一面谈笑风生、一面携手走出了演武场。她亦莲步款款、从容跟了上去。
杨朝夕还愣在雨中,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纠结。突然,一柄油纸伞塞进自己手中,却是黄硕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冲进了雨幕……
杨朝夕撑起伞盖,顿觉周身尺许范围内、清晰了许多。一丈外,那娇小玲珑的身影竟然还在!双瞳剪水,樱唇丰润,淡雅之气如梨花绽雪,正笑语盈盈地看着他。
杨朝夕心头郁结之气、仿佛化开了许多,自然而然走了过去,将伞盖撑在覃清头上。眼中有不解、亦有疼惜,像是责备、又像是包容。
此时雨水,早将覃清衫裙浸湿大半、紧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姣好却不夸张。寒意透肤入骨,令她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旋即自嘲似的笑起来、灿若繁花。
“覃师妹,快回居室吧!别着凉了。”杨朝夕笑着催促道。
“嗯嗯!麻烦冲灵子师兄送我一段……阿嚏!”覃清话没说完,便被喷嚏打断。头脑有些昏沉、脚下也轻了几分,忽觉自己竟有了几分醉意。
“你看师兄这嘴……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杨朝夕一边自责道,一边扶着她单薄的肩膀、加快了脚步。
数息后,杨朝夕平生第一次、来到麟迹观坤道们休寝的居室。
观中师姊妹们、三三两两聚在檐廊下赏雨,有的还搬出棋枰、手谈正欢。看到杨朝夕、覃清两人落汤鸡一般的模样,无不掩口而笑。
覃清咽痛鼻塞,隐约听到师姊妹的笑声,又羞又急,竟站立不稳、歪歪斜斜地就要倒下。
杨朝夕忙一把拽住:“覃师妹!你这风寒之症、来的猛了一些,我去找春溪婶婶讨几味药……”
“冲、冲灵子师兄,能扶我进去吗……”覃
清声音细若蚊蝇,也不知是虚弱、还是娇羞。
吱呦——!
杨朝夕托在覃清腋下,推开雕镂精细的门扇。居室内陈设典雅、井井有条。外堂不大,一方平日读经习字的大案,加上五六只月牙凳,便占去了大半空间。
杨朝夕随着覃清虚浮的脚步,绕进宽大的屏风后,便见两张不大的木榻、并列横陈在东面。一张木榻帷幔垂下,遮住了里面的陈设;另一张木榻帷幔高挂,榻上蚕丝锦被叠得方正,显然是覃清常睡的处所。
覃清将头转向帷幔遮住的木榻,幽幽道:“那张便是罗柔师姊生前睡的木榻,自从唐娟师姊出嫁后、便一直是她一人住着……咳、咳!我和崔琬师姊睡在这一张,如今她回了崔府、已许久不曾回观,所以这房里,现在就只剩我一人住了……咳、咳!”
杨朝夕扶她在榻前的一张高椅上坐下,才道:“你身体有恙,还是早些换下湿透的衣裙、闷头睡一觉。若要叙旧,等你身体大好了,师兄再来陪你……”
“可是,冲灵子师兄,我、我身上没力气了……你能帮我拿一下替换的衫裙吗?就在那边的香樟木衣橱里……”覃清有气无力地靠在高椅上,双颊已然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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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朝夕顿觉气血上涌:女子的衣橱,是可以翻动的么?可是不帮覃师妹,若她风寒之症加重、也是极其糟糕的事……罢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便做一回浪荡子,替她寻了衫裙便走。
杨朝夕背过身去,仿佛鼓起极大勇气,手脚僵硬地挪到衣橱前。打开香樟衣橱的木门,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汹涌而出,瞬间芬芳盈室。
映入眼帘的 ,是一摞摞叠得整齐的襦衫、长裙、间裙等衣物,黄翠紫白、浮金流丹。五光十色的丝绸布帛、绫罗绢素,凑在一处,令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忽然看到一小片缀着细带的绸缎,上面以绵密针脚、绣着一枝鲜翠欲滴的蔷薇……杨朝夕前额仿佛被木锤猛击了一下,顿时口干舌燥、眼花缭乱,一股热流从鼻孔涌出,殷红的液体顺着人中、流淌而下。
“冲灵子师兄……你找到了吗?那套紫襦黄裙,便是我常穿的。另外还有……还有绣着蔷薇的那方绸……”覃清说到这里、便羞得再也说不下去,想必冲灵子师兄已经意会。
杨朝夕慌忙抹掉鼻血,单手捧起那叠放齐整的一套裙衫,果然上紫下黄,中间还有绣着各色纹饰的褙子和下裈。另一手则拈起绣着蔷薇的绸缎、慢慢放在紫襦上面,慎之又慎地端到榻前,摆在覃清身侧。
“覃师妹,若无其他事,师兄便先回去了。呆在这里、总有诸多不便……”杨朝夕手心捏着汉,故作镇定笑道。
“师兄,你在外堂稍待,我、我换一下衫裙!很快的!你不要急着走……好吗?”覃清声音微颤、带着沙哑与疲惫,又仿佛充满了不舍与哀求。
杨朝夕心下一软,
不禁颔首道:“师兄不走!你快换下湿透的衫裙,我这便去外堂回避。”
说完,杨朝夕便绕出屏风,在一方月牙凳上坐下,心中忐忑地、打量着居室内简单的陈设。屏风内响起覃清吃力的喘息声,以及“窸窸窣窣”微不可闻的、穿脱衣物的声音。
“师兄,你、你可以进来了。”过了许久,屏风内一道虚弱绵软的声音响起。
杨朝夕又缓步走进屏风,木榻前的地上,堆着洇湿且凌乱的衣物。覃清躺在木榻上,浑身用蚕丝锦被裹着,只露出一只五官精巧的脑袋。发髻早已解散开,未完全擦干的青丝倾泻下来、垂在脸侧,透出几分病娇的妩媚。
覃清双眸明澈、凝望着他,笑容从眼角晕开:“谢谢你咯!冲灵子师兄。你坐在这里,我又想起小一些的时候、你给我讲山里的精怪……吓死我了!每次听完,晚上都睡不着。可是第二天见到你,又想听新的精怪故事……却不料几年未见、咱们便都长大了。师兄,今日凑了巧,你再给清儿讲一个吧……”
杨朝夕嘴角漾出笑容。时光仿佛又回到五年前的秋天:他教完覃清剑法、小丫头却缠着她不肯走。他便只好讲一个精怪故事,吓得小丫头尖叫着抱头便逃,哭腔能延宕出很远才消散……然后第二天,小丫头就又若无其事地、来找他学剑,并理直气壮说他胡编乱造,直到被另一个精怪故事吓跑……
“…徽州婺源县有个谢公,依山傍水而居。某日早起,听闻林木间鸟声啁啾,清泠悦耳。循声看去,却见树杈上坐着一名半尺长的少女,无片缕遮身,眉宇间愁苦万端。半尺少女见人不怯,口中有语、絮絮嘈嘈,然却听不甚分明。
谢公携少女归家,擘竹造小屋,以粟米养之。数日后,不慎将小竹屋遗落在烈阳下,半尺少女顿被晒作枯槁、气绝身亡。罗浮真人恰游历此处,见谢公愀然悲哭,忙问缘由。谢公据实以告,罗浮真人哈哈大笑:‘此乃花魄,系自缢女子怨气所结,若以水浇之,便可死而复生。莫空悲切!’
谢公闻言,如法施为,半尺少女果然复生,顿时转悲为喜。邻人听说此事,都赶来凑热闹,谢公虽不舍,为免她遭歹人所害、又将半尺少女放了回树上……”
杨朝夕一面绘声绘色、讲着“花魄”的故事,一面笑着看向覃清:
那无可挑剔的五官上、笑意渐渐褪去,困意慢慢爬了上来。眼皮沉重如铅,很快便合拢在一起,呼吸也变得绵细悠长,竟已沉沉睡去。
杨朝夕俯下身去,捏住锦被边沿、轻轻为她盖好,又将被角掖了掖。才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覃清恬静的面容、再度与关林儿重叠起来,在杨朝夕心头、化成深重的遗憾和浓稠的苦涩。便是这遗憾与苦涩,时时提醒着她:
覃师妹便是覃师妹,若真把她当成另一个林儿妹子、来弥补心头遗憾,自己与那些心性凉薄的浪荡子、又有多大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