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阁虽有异,夜月两处同。
“刘记木作行”堂屋暗室内,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此时彻底和缓下来。
杨朝夕自觉髌骨下酸麻稍减,当即向刘木匠稽首道:“既然刘大哥肯授小道‘铁钉打穴’之法,也算得半个师父,请受小道一拜!”
说着便向刘木匠恭恭敬敬行了个道礼,旋即又道,“不知接下来刘大哥要教小道认哪些穴位?还望提前告知,小道好提前预备……”
岂料刘木匠却摆摆手道:“今日不宜教授。方才刘某猝然发难,一来是试试你的六识,若是反应迟缓、天资愚钝之人,便是金山银山搬来、刘某也决计不教,免得坏了从前的威名;二来便是告知你、刘某传艺的习惯,免得到时你和长源真人告状,说我刘某阳奉阴违、故意捉弄于你。”
说到此,刘木匠却看向李小蛮道,“这第三嘛!便是你这相好的小蛮姑娘、见不得你吃苦受罪。若我还敢在她面前拿四方钉打你,只怕吃不消那一双连枷短棍。”
小蛮听罢,臊得满面晕红。当即一语不发丢开杨朝夕,自己寻了处墙角,裹紧那块火浣布、接着躺倒睡下。
杨朝夕挠头站稳,登时也有些无所适从。小蛮对他的心意、他自是一清二楚,但被这刘木匠不合时宜地挑破,却也十分尴尬。
好在师父说动刘木匠后、早退回墙角歇息,洛长卿也捧着一堆大补之药、凑向柳晓暮身边。如今能瞧出他尴尬的,也只有眼前这刘木匠。
刘木匠却不以为意,接续又道:“最后一桩,也最是无可奈何。便是你今日午后于通远渠上一番激斗,其实早便透尽了体力。方才之所以未发觉,皆因你心弦始终绷紧、警醒之意尚存,才一直亢奋至今。现下诸事皆已安定,又有你师父和洛大哥他们护持,用不了盏茶工夫、你便会晓得什么叫‘困来如山倒’……”
说来也怪,刘木匠话未说完,杨朝夕便觉眼前刘木匠陡然一晃、变成了两个,接着又一晃,变成了四个。脑海中飞快掠过今日午后,他与柳晓暮乔装成“雌雄双霸”、击鼓踏歌赶到那通远渠的情形:
他斗兵募、斗死侍、斗游侠、斗藩兵、斗道士、斗番僧……几度以一敌众,又几番死里逃生;更是第一个被破碑后爆燃的火油浇了满头、不得滚入渠水中灭火;两度抢到“如水剑”、却又因故两度抛出……
许多杂乱破碎的画面,一起涌上心头。杨朝夕只觉头脑愈来愈胀、呼吸愈来愈沉,无尽的疲惫忽如潮涌而至,迅速将他整个淹没。身体再也不受控制,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刘木匠当即抢步上前,将他稳稳托住。
随即好似拖醉汉一般、将他拖到附近墙角下。接着捡起“贱籍四友”刚进暗室时,脱下的几副白色莲蓬衣,当做衾被与褥子,给他铺盖好,才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刘木匠转头出了暗室,随手摸到机关一扣,方才那裂开的两尺多宽的缝隙、便又重新合拢起来。
夜风穿门,直入厅堂,将许多灯树吹得一暗。
堂外夜空,一钩弯月渐渐西沉。二更的锣声早已响过许久,厅中歌舞早歇,宾主尽欢。
怀抱歌姬、舞姬的宾客们,渐渐皆东倒西歪,显出酩酊醉态。一双双不安分的大手、依旧不忘肆意摸索,最后却都停了下来、换作志得意满的鼾声。懂事的歌舞姬们将宾客小心扶起、陆续出了厅堂,各寻客房歇息。
厅中人影渐稀少,最后竟只剩下宰相元载、以及居于右手的崔府家主崔曒。
元载瞥了眼满腹心事、几度欲言又止的崔曒,不由冷哼了一声,自顾自翻转银榼、又向琉璃盏中酌去。不料银榼中酒浆告罄,连点几下、也只浅浅地铺满了杯底。
崔曒眼明手快,当即捧了自己案上的白瓷酒榼,几个闪步、已至元载身侧。待他殷勤地把酒斟满,忙退回自己案旁,拈起酒杯、向元载敬道:
“元相日理万机,难得来神都小歇。下官钦仰在心,奈何拙嘴笨舌、言不达意。愿借杯中酒、再敬元相一番!”
元载呵呵一笑,随手捧起琉璃盏、浅尝而止,看向崔曒道:“崔公!此间已无外人,不必拘束。便称一声亲家翁,亦可增进我元、崔两族亲近之谊!”
崔曒不敢托大,忙按下酒杯、叉手行礼道:“元相抬爱!小女能受元三公子青睐,得与贵府永结秦晋之好,实是莫大福分!下官岂敢得意忘形、轻忽了尊卑之序!”
元载淡笑颔首,片刻后方道:“我观崔公今日酒兴不浓,便连佳肴美馔、也未享用多少。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崔曒登时又站起身来,冲着元载长身一礼,才小心翼翼道:“两族结亲,自是欢欣鼓舞之事!下官无日不盼着佳期早至、好令小女着青绿吉服、簪花钗金钿,早归于元府。奈何、奈何小女半月前忽染恶疾,茶饭不思,月信尤亏!
如今更是形销骨立、鹄形菜色,据医正所言,恐难担生养之责。下官惟恐小女归从元三公子后,不能尽夫妇人伦之道、为元府延绵子嗣。故斗胆恳请元相,容下官将婚期延后,以便寻医问药、疗愈恶疾。待小女身子大好,下官必……”
“住、口!”
元载面色一寒,侧头冷笑道,“崔大人,我看你是酒量不济、喝糊涂了吧?今日叫你来此、本是助你多结识些朝中要员,好为你崔大人重新起复、再回长安,做些有益铺垫。谁料你竟不识好歹,说出这番话来!哼!若无本相帮衬,你便是回了帝京、补了职缺,又想有什么建树?!”
崔曒诚惶诚恐、手臂抖如筛糠:“元相息怒!下、下官担忧小女娇纵顽劣、再冲撞了元三公子……便是百身莫赎的罪过啊!怪只怪下官疏于管教,一任小女修道习武、才有今日之羞……且多容下官些时日,必可令小女收心转意、甘为佳妇!”
“啪——”
一只淡金色的冰透琉璃盏、正正撞在柱础上,登时碎了满地。
元载霍然而起,怒声斥道:“崔曒!莫以为本相不知你宅中那点腌臜事!你那嫡女排行第六、自幼便在麟迹观中修道,向来争强好胜、目中无人、任性妄为!前些时日更是不知检点、浮浪鲜耻,竟与个游方道士私通!你自己说、究竟有无此事?!”
崔曒瘫坐在地,一脸煞白。双手勉力交叉、兀自行礼不辍,却已是哑口无言。
元载气仍未消,眼中掠过一抹残戾之色。忽又瞧向右面瑟瑟发抖的崔曒,嘴角微扬道:“崔公!也只有我元氏大度、不计前嫌,还肯明媒正娶你那坤道女儿。换作旁人、哪个看得上这残败之身?
如今六聘已下、木已成舟,朝中诸公,哪个不知元崔两族要结姻亲?若尔崔氏悔婚,视我元氏为何物?若我元氏退婚,又置你崔氏于何地?婚娶大事,岂可儿戏?这等互损颜面的想法、还望崔公慎之。呵呵、呵呵呵!”
元载笑罢,便在闻声赶来府卫护持下、径直出了厅堂。留下惊惶无措的崔曒,困在摇摆不定的灯影里,满面颓然,心绪全乱。
睡意昏沉,竟尔无梦。
杨朝夕只觉得自己意念一沉、便合身轰然坠下,旋即落入幽冥。似过去了许久,又仿佛呼吸之间,再睁开眼时,却见暗室阒寂、四壁萧然。唯有一盏鲸油灯靠在墙角,火苗跳动,似是不知疲倦。
他缓缓爬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才发现浑身骨节酸痛、双膝尤甚。环视四周,众人皆已离开,竟只抛下他一个在这暗室中席地而睡、养精蓄锐,不由暗暗苦笑。
行不过数步,却见长檠灯下放着一方木板。木板上摞着六只胡麻饼,摆了碗黑乎乎的汤药,药香夹着些胡麻饼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杨朝夕腹中登时翻滚起一阵摐金伐鼓似的声响,久违的饥饿袭来、竟令他有些不适应。
自踏入“炼精化气”境阶以来,随着道功不断精进,杨朝夕三餐的食量、也是逐渐递减。不时采气行气、化入丹田,便可令精神奕奕,酒食果蔬之类、反而只是补充,多半是为了解馋,才略吃一些。
只有受伤较重、失血过多后,才会觉察到饥饿。这才须多吃些肉蛋饼饵、滋补汤药,以助身体复元。
此时见到胡麻饼、也顾不得双手灰土,抓起一只便大嚼特嚼起来。不到盏茶工夫,六只胡麻饼便扫荡一空,杨朝夕吃得满口生津、倒也不觉得很噎。只是端起一大碗黑紫色的汤药、就要入口时,却皱起了眉头。
汤药早已凉透,照说不宜就服,须得重新温煮后、才不会伤及脾胃。但杨朝夕久习道功、早便生冷不忌,这些细枝末节,却也不放在心上。
只是因汤药本就多苦,此时放得冰凉、必然苦上加苦,因此才百般迟疑。
这时,却看到碗底压着一方叠得齐齐整整的字条。便又将碗放下,将那字条抖开,上面用木炭涂着几行稚拙的小字:
杨公子!奉柳姑姑之命,特煎紫芝汤一碗,聊作扶正固本、补气安神之用。有百利而无一害,望务服之!——小蛮
杨朝夕看罢,轻叹一声,便将字条一挫、化作许多碎纸。旋即一手捧碗、一手捏住鼻子,“咕咚”数声后,将一大碗苦不堪言的紫芝汤,喝得涓滴不剩。
喝罢将碗一搁,就地盘膝而坐,开始调匀呼吸、行功练气。随着三处丹田内的先天、后天二气奔涌而出,沿着小周天上下流转。存在胃囊中的紫芝汤、登时化作雾气,融入二气之中,经由任督二脉、向五脏六腑扩散开去。
杨朝夕只觉身酥体畅,腔内更是一阵暖融融地舒服。便连口舌、喉咙中的苦意,也已淡去不少,心知紫芝汤的药效已被吸收了七八成。
之前因透支体力、而导致的骨节酸痛之感,竟也大为缓解,不由得心中暗喜:
如今柳晓暮、洛长卿、小蛮还有师父李长源,俱都不在左右,便再也无人多管闲事、阻挠他去寻找关大石,以报杀父之仇。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一念及此,杨朝夕当即动手,借着鲸油灯的光亮、在南面墙壁上摸索起来。不过数息,便在一幅人形壁画上、摸到个凹陷的小坑。定睛一瞧,恰是那人形的肚脐,旁注“神阙穴”。登时忆起刘木匠带人出入暗室时、一手恰在此拂过,当是机括的关窍所在。
杨朝夕抠撬半晌,不得要领。忽地将牙一咬、气贯食指,用力向那“肚脐”中捅入。
意料中的剧痛没有发生。却听一阵“呯咣”作响,接着便是“轰啦啦”的南墙裂开之声。一道刺眼天光从外间透射进来、越来越宽,直耀得他睁不开眼。
直到这天光扩充到两尺多宽时,才终于定格下来。光束间全是惊慌乱舞的尘糜,带着股干燥刺鼻的味道。
杨朝夕再不迟疑,侧身展臂,双足轻点,迅速消隐在光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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