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主薄魏显府上,徐青从侍女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面巾,将脸上的一层油脂擦去,再在脖子上绕了一圈,这才舒服地吁了口气。
魏显听完大夫对冯暨北伤情的陈述,面色冷冷地说:“这个冯暨北当真是鲁莽,若是小心些怎会被一个女子从手里将要信夺走?罢了,给他一百五十两银子,明日就赶出去吧。”
大夫自是不敢说什么,一边的老管家倒是问了:“冯大爷还有几位弟兄,该如何安排?”
“要留则留,要走便走。”魏显摆了摆手,转过头对徐青道:“对于那个女子,你怎么看?”
“此女必是江湖盛传的‘燕归来’无疑,一代一人,轻功独步武林,软剑刚柔并济,她的武艺已到火候,我要拿下她也需百来招,若她一心要走,怕是谁也阻拦不了……真没想到,小小的刘府居然藏着这样一位奇女子。”徐青自知只是比对方多了几年苦功,言下并无轻视。他想了想,又说道:“目前,舅舅最好让邱县尉派出捕快,先上门定案,脱了咱们的嫌疑,然后全城搜拿燕归来。”
“燕归来如能被这些不中用的捕快给拿住,也不会从你的剑下跑走了……不过,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魏显早有底稿,随口便给这桩十余人命案定下凶犯。“刘府二娘不守本分,杀死府中上下,只余下人小定一人逃脱。”
他担心的是那封信被对方送到开封,其实心底里着急万分,可静静坐了片刻,转念一想,又有了新的主意。
他便问道:“青儿,长安城里,这两日有哪些高人可以请来帮手?”
徐青低头思量了片刻,说道:“长安剑王谢鼎就在城中,论功力尚在青儿之上。他家中好手算上有十几人……”
“能留住那燕归来?”
“不是很妥当。”
“还有吗?”
“千幻电梭夏芸仙,前几日我在城北见到过她,若还在城中,半日就能找到。”
“好,明日晚间,希望能在家中招待这二位。”
“舅舅,您到底是何意?”
魏显拿了茶盏,润了润嗓子,看了夜色,说道:“长话短说,刘府的小定前面已经讲过,燕归来是刘府二郎的娘子,在刘府守了三年寡,我相信她在长安没有什么江湖关系,她更不会知道是谁要对付他们刘府,只怕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摸不准。”
他的眼睛细长,胖脸上显得更小了,眯起来的时候,只有一丁点的光芒漏了出来,就像半出鞘的刀光,连徐青都不愿直视这阵光。
“她拿到了信,一定会看,看了就知道是我,她一个轻功出众的江湖奇女子,是会赶去开封告状,还是留下来……半夜飞进我的府里,一剑割下我的头颅……你说她会选哪一个?”
魏显笑了起来,得意,那种将烦恼解决的轻松,弥散在脸上:“我还去找她做什么?等着她来……我想看一看,没有腿的燕归来,是怎样飞的。”
徐青听了,忽然感到心头抽了一下,他压住了快要涌起来的畏惧和难受,如同习惯了似的,挤出了笑容,诚心喜悦地说:“舅舅英明!”
…………
城北瓦舍,尽管不如城东那般热闹,但因消费低廉,反倒深受跑江湖之人喜爱。这里江湖人士甚至不掩刀,连长矛弓箭都有,也没公人来管。
在其中的一处勾栏里,说书的讲着前唐的江湖趣事,倒是稳妥,谁也不得罪。听众也不闹,喝茶的喝茶,谈事情的谈事情。在靠着外围红栏的地方坐着一名女子,一条腿搁在长凳上,背倚着雕花红栏,一只手捏着酒壶,一只手时不时地绕一下垂在胸前的长发。
边上几个江湖汉子目光就盯着她——她的胸脯很高,身材丰腴,穿着一身绛紫色的贞观服,下摆百褶流苏,靠近一边的位置斜斜的大开叉,里面却没有穿裤子,光溜溜的腿在膝盖下面无遮无挡,尤其是当她翘起来一条腿有些不雅地踩在凳子上,又白又腻的腿肉把周边的男子的目光都给牢牢地吸住了。最妙的是,她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当然,也有男子不会动心。
徐青走过来的时候,目光就根本没有扫过她的腿,他简简单单地走到桌边,也不坐下,问道:“约了人?”
“等了好久,应该是不会来了。”
“可否与我换处地方。”
“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什么都好说,只有钱是不能少的。”
“一定多。”
她跟着他走出了勾栏。
身后不知谁骂了一句,婊子。
她连身都不转,向后挥了一下宽大的长袖,顿见一道寒光从雕花红栏之间穿过,射入一个江湖汉子的咽喉,毫不停留地穿出,带出一条细小的血线,最终钉在说书人身后的石墙上。勾栏中有人依然稳坐,有人跳将起来,那汉子的伙伴拔出了刀,但被人劝住了。
仔细看,那墙上留下的顷刻间夺人性命之物,只是一根亮白色的梭子。
这种暗器江湖上用的人不多,女子所用更是极少。稍有阅历之人就能猜出这杀人女子的身份——千幻电梭夏芸仙。
魏显府上,会客堂中端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他一身华服,好似一名富家翁,品着茶,神态悠然。在他的身后,站着一排江湖人士,最靠近他的一名年轻男子手里捧着一柄长剑。
长剑被捧在手里,就如最珍贵的宝物,当然就这柄剑的外形也确实对得起宝物一说。只剑鞘上嵌入的九枚玛瑙就已价值连城。
夏芸仙走进来的时候见了,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长安剑王,谢‘老前辈’,您这排场,说天下第一剑都是可以了。”
谢鼎对夏芸仙的嘲讽毫不在乎,只笑了笑,继续品茶。
“哟,不过是一个春夏秋冬……您就忘了妾身……真是,好让人心伤呢!”
她来到他身边坐下。
徐青坐到了两人对面,冲屋外候着的下人说:“去请魏大人。”
他说完回过头,就见到谢鼎已放下茶杯,一只手臂伸在夏芸仙身前,不用猜都知道正在摸对方的腿呢。夏芸仙压根不阻止,笑眯眯地让他摸着。
徐青心里就叹了口气,暗道:“前路不归,同行皆暗,我独藏身,何来知己?”
等魏显来后,几人一番密谋,自觉诸事已然妥当。
到了晚间,一场宴请,整座魏府闹哄哄的好不热闹,等夜深了,才寂静下来。
有些喝醉的魏大人搂着娇嫩美艳的小娘子,走回卧房,点了灯,拉开床帐,他抱着小娘子,哈哈笑道:“席间说的那几个动作,真个可以?我是不信,来来,待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看看是我鸟大,还是你洞深!”
小娘子一点也不害羞,晕红着俏脸,反倒还去亲他的嘴,惹得他着急地脱了外衣,挣把腰带。
就在这时,自屋外像是飞进来了一只大燕子,燕嘴衔着一柄白光闪闪的宝剑!
江瘦花还是来了,她躲在城中,拆了信封,被魏显所料中,当晚就来报仇。
可迎接她的是一场彻头彻底的灾难。
被魏显搂在怀中的小娘子抖手打出一枚飞梭,她轻功再是高明,毫无防备之下,终是闪避不过,被飞梭打中左肩窝,去势顿止。夏芸仙晕红的脸一瞬间变得杀气腾腾,她自袖中拔出一柄短剑,撩开江瘦花刺向魏显的剑身,另一只手一掌打出去,被江瘦花用掌接住,借了她的掌力,倒身飞出屋子。夏芸仙却不追出,她的任务就是打伤对方,并保护好魏显,追拿人的事情,自有谢鼎和徐青。
飞梭两头尖,中间是空的,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用于织机上,汉代已有江湖人用梭子当做暗器。这种暗器非常歹毒,只因它中空,内角有嵌口,一旦进入人体就会形成极大的创口,伤口处很难止血,在打斗中若是被飞梭打穿身体,很快就能致命。
江瘦花自是知道厉害,与屋中女子交手仅仅一招,她便知短时间难以杀死魏显,当下先走方为上策。
可她飞上屋檐,迎面就是一道划破长空的剑光。
身受重伤,她猛提一口真气,竟在半空中折转,躲过了长剑,像一只燕子,轻灵迅捷,一个翻身便是三丈远去,徐青挥出一剑,看到这样的绝世身法,不由得呆住了,忘了追击。
可她落到院中,四周瞬间就围上来十余人,手中的剑光像爆炸似的冲她袭来!她一口真气还有余力,拔起身子,千钧一发间躲过众剑围攻,跃向西边屋顶。
人在空中,她的心已然沉了下去。
只因屋顶上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他的剑没有出鞘,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跃过来。
等她接近一丈左右,快要踏足屋顶,他才拔出剑。
这一出剑,就如一道闪电,刚见到他拔剑的动作,剑尖已刺到腰间,他刺的位置,好像怎么躲都没用,她只能挡,可人在空中,无处借力,一口真气又已衰竭,怎么可能挡得了?
先用暗器打伤燕归来,再让徐青拦截,就算拦不住,最后一击也能保证万无一失。
长安剑王谢鼎,铁剑书生徐青,加上拿钱办事的千幻电梭夏芸仙,合谋了这一个绝妙的计划。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燕归来。
自汉末开始,一代一人,传承至今的燕归来。
江瘦花手中的宝剑,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仿佛面前的这道闪电,再是强势无可匹敌,也不过是她指尖抚弄的烛光——软剑一圈圈绕在谢鼎的长剑上,像是套了一层剑鞘,剑虽然躲不开,挡不了,但刺到她的身上,却无法入体。
谢鼎剑上的内劲像破开堤坝的怒潮,巨浪滔天地在她经脉中肆意游走。
她吐出一口鲜血,美如天仙的脸蛋上,血水点点,显得格外的凄艳。
一口真气再又提起,这回是谢鼎剑势走尽,被她抖开长剑,她飞身跃起,一眨眼,已没入长安城黝黑的巷中。
徐青来到他身边,有些言不由衷地说:“可惜,还是被她逃了。剑王,你为何不追?”
谢鼎将剑还鞘,冷笑着说道:“挨了我贯注全身功力的一剑,她跑不远……除非有绝顶高手给她渡气疗伤,不然她活不到明天日出。”
徐青说道:“希望如此。徐某带人先去了!”
数个身影越过高墙,追了上去。
月光羸弱,但还是能看清近处,江瘦花用轻功跑了一阵,脚步慢了下来,她一运内劲,腰间就开始疼,体内气息絮乱,又吐了一口血。她狼狈极了,想将燕归来插入腰上的剑套,试了几次才成功,手抖得厉害,更恐怖的是,眼前的光明正一点点的变暗……她知道这是内伤过重造成的,肩上的伤口须要上好的止血散,还必须静躺才能止住,可敌人随时都会追上来……
她跌跌撞撞的,不一会儿,就完全看不清周围了。
在将将摔倒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撞到了一具高大身躯的怀里,对方身子很暖,声音温和而有力,徐徐说道:“姑娘,你受伤了……坚持一下,我带你回去治伤。”她的伤实在太过严重,听了这句话,心神一松,便昏死过去。
…………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浑身都在发热,口干舌燥,眼睛看出去一片模糊,隐隐约约见到身处之地是一个小屋子,她伸手摸了摸肩头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十分细心地包扎妥当,她微微地转过头,看到床边坐着一名女子,正有些开心地对她说:“你终于醒了!你肩上的伤口是我处理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过你血流过多,正在发热,热症过去,就会好一些。”
说话间,这女子从一只木盆中搅起一块湿巾,给她擦了擦脸。
屋门被推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虽然昨晚看不见,但她直觉就是这人救了自己。
“在下方子墨,昨晚见到姑娘身受重伤,后面还有徐青带着人在追你,便先带你回了自己的宅院。”方子墨指了一下床边坐着的女子说:“她是内人,张晴子。”
她动了动嘴,轻轻地说了句:“多谢二位。”
“你肩上中的是飞梭,近来只有千幻电梭在长安,此伤静养便可,倒不甚紧要……姑娘,你的天地二桥断了,内息无法运走,伤了三条经脉,丹田滞积,渡气给你走一周天并不容易,估计一月有余才能平复内里伤势。”
她其实已经察觉到自己的伤势,内伤比想象中更严重,她想不到对方居然有这份功力能帮她渡气打一周天连上天地二桥,再又一想,到底是将这名男子的名字对上记忆中的印象。
“多谢,原来你是凌云剑仙。”
“江湖中人,不必言谢。”
她猛地挣扎了几下,张晴子赶紧按住她,说道:“小心伤口崩裂!”
“小妹身上有封信,想请信义盟帮我送往开封,事关刘府上下十余口的血案!”
“信里是什么?”
“主薄魏显的罪证,只要送到御史中丞手中,我们刘家的血仇就能得报了!”
“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信送到!”张晴子完全能想象到对方遭遇的一切,她见不得,忍不下,满口答应。
方子墨消息灵通,早就得知刘府发生的凶杀,还有全长安的捕快都在追查刘府杀人者江氏,再从昨晚无意中救下对方,不难推敲出事情大概。
“能将魏显定罪,本就是侠义之举,我辈责无旁贷。姑娘,你孤身去报仇,勇气可嘉,却是做得岔了。江湖中人,也需讲究,民不与官斗……便是让你得手了,你也成了杀官之人……别人看你,终究少了可言说之道理。你既有魏显的罪证,又有递上去的门路,何必犯险呢?”
张晴子不喜欢他一本正经,张嘴就是大道理,挥了挥手说道:“行了,她还要休息,你先去。”
方子墨看了她一眼,只点点头,满怀心事地走了出去。
走过曲折的长廊,穿过一小片竹海,他看着练武场,看着正练剑的信义盟弟兄,神色凝重,转而意味萧索地说:“天大的烦恼练一练剑,便都好了。”
待他与一位弟兄走了一套剑法,收剑回身,烦恼已消。
就算还有,见到了场外站着的人,他也能由衷地开怀,快乐起来。
因为天底下能跟他做兄弟的人极少,能做最好最好的兄弟,只有这一位。
年轻时的岁月是那般的风流倜傥,潇洒自在,是那般的豪迈雄壮,铁血阳刚;他们一起笑过,一起哭过,一起胜利,一起失败……
尽管分道扬镳,可那时候的记忆,却是不可替代的,哪怕后来遇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
“云生,来,进屋喝茶。”方子墨将剑交给年轻人,拉住叶云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