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薛桦梦见自己和小蝶手拉着手,在母亲的花园中奔跑着。两人来到小溪边的一棵翠绿的树下,小蝶的头轻轻地靠着他的肩膀,他的手轻轻地挽住小蝶瘦弱的肩膀,两个人向彼此诉说着心事。
突然,从树上突然伸出了一只巨手,将小蝶一把抓起来,带入了浓密的树丛中。他拼命地想要抓住小蝶,可无论如何都追不到那只巨手。小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断在他的脑中盘旋,回荡,那样的绝望,又是那样的清晰。他拼命地捂住耳朵,在床上痛苦地扭动。突然,薛桦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虽然酒劲还是令他头昏脑胀,但他清楚地听到一个较弱的女声在哭喊着救命。
薛桦急忙伸手拿起雪魔刀,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却正好看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鬼兵,将鬼头刀分别刺进老爷爷和老奶奶的腹中,两位老人瞬间倒在血泊之中。鬼兵将他们的女儿扛在身上,一道黑烟闪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薛桦一跃跳到楼下,他来到老爷爷和老婆婆近前,只见两人的腿抽搐了几下,便气绝而亡了。刚才三人还在饭桌上有说有笑,眨眼之间便阴阳两隔。恶人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他们杀戮无辜百姓,竟真如宰杀牲畜一般无情和冷血。
薛桦急忙冲出屋外,他看见少女在鬼兵的背上拼命地哭喊着,此情此景,竟和刚才的梦境一模一样。一时间,薛桦分不清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之中。
他施展轻功,紧紧追赶着鬼兵。女孩的哭声时大时小,时远时近,他的心也越来越焦急。烈酒的甘醇,小蝶的笑容,鲜血的腥臭和凉飕飕的夜风,通过不同的感官冲进他的脑袋,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爆炸了。到了最后,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把小蝶救回来。
薛桦的口中不断地呼喊着小蝶的名字,跟着鬼兵一路前行。忽然,鬼兵在一处石林消失了踪迹。这如迷宫般的石林中,高高低低竖立着各式各样的巨石,远远地看去,石林阴森而恐怖。里面还幽幽地透出许多孩童和女人的哭声。
薛桦毫不顾忌里面的危险,跟着鬼兵冲进石林之中。可身处迷宫之中,薛桦觉得自己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无论如何都无法分清方向。鬼兵狺狺地狂笑着,女孩在悲戚地哭泣。薛桦五心俱焚,蹲在地上,口中仍然不住地叫着小蝶的名字。突然,他的情绪冲到了顶点,薛桦拔出雪魔刀,向着挡在眼前的巨石狠狠砍去。薛桦深厚的内功加上雪魔刀天下无敌的锋利,竟然一下将巨石斩得粉碎。
薛桦仿佛一只发疯的野兽,他斩碎挡在他和鬼兵之间的每一块巨石。轰鸣声此起彼伏,刀刃和巨石摩擦出的火花令人目眩心惊。薛桦就这样一路砍杀下去,直至他将鬼兵藏身的最后一块巨石也斩得粉碎。
薛桦看见少女惊恐地倒在地上,鬼兵正准备向他攻来。薛桦面无表情,手起刀落,雪魔刀的刀气将鬼兵拦腰斩为两段。薛桦激动地喊着小蝶的名字,冲到了少女面前。可当少女抬起脸的时候,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眼前的女孩只是客栈老夫妇的女儿,并不是他的小蝶。
虽然如此,剧烈的感情仍旧在薛桦的心中剧烈地激荡着,只有当即将失去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在心底对蓝小蝶是那样的珍惜,那样的喜爱。那股浓烈的感情,此刻是那样地真实而赤裸。
忽然,薛桦的身后飘来了一股淡淡的水仙花香,一股清冷的微风,像舒缓的丝竹,吹入他的心中。他回过头来,看见那个女孩,翠衣飘飘,亭亭玉立,正向他露出温柔的微笑。薛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一瞬间便忘记了所有的苦闷和痛苦。他一下子冲到了小蝶的面前,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薛桦就这样拥抱着小蝶,呼吸着她身上水仙花般淡淡的体香,感受着她身上小鹿般温暖的体温,抚摸着她丝绸般柔顺的黑发。他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小蝶的头顶,像疼爱一件无价之宝一样地疼爱着,将所有的礼数全都抛在了脑后,一任自己的感情放纵地宣泄着。
过了一会儿,小蝶才慢慢地推开薛桦,她抬起脸,双目含泪若璀璨星辰。她真诚地望着薛桦的眼睛,丹唇微启,轻语道:“木棉,你终于相信我了吗?”
薛桦看着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孩,就在刚才,他还以为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她将被恶人拖入无尽的痛苦的深渊,彻底沦为弱肉强食,高低贵贱的牺牲品。没错,她这样一个倾城的美人,在这样依靠强弱来规定贵贱的世界里,可以轻易地沦为男人的玩物。他们可以认为她没有感情,没有尊严,没有过去,更无未来,她只不过是一件发泄兽欲和负责生育的工具罢了。在强大的暴力面前,她所做的,只有默默地忍受,再悲惨地死去。
可是她的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分明证明着她的兰草般芳蕙的心。她有爱,她有恨,她有无法释怀的过往,也有满怀希冀的未来。她不是工具,更不是暴力和贵族的玩物,她的意志,她的信念,她的理想,她的灵魂,无不证实着她和他,以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无论小蝶是否欺骗自己,她所做的一切,都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有无法回避的痛苦。他愿意听她的解释,他愿意听她的故事。
小蝶和薛桦埋葬了两位老人,好生安慰了落难的少女。薛桦十分诧异于刚才的血案。听老爷爷说,这些年鬼兵很少来搅扰天街镇百姓的生活了,为何却偏偏这么巧,自己刚来就遇到了这等悲惨的事?莫不是自己要前往鬼域的事走漏了风声,鬼王暗中派人给自己来个下马威?
小蝶摇了摇头,叹气道:“也许这次也是汪伍指使鬼兵做的。”
薛桦疑惑地挠了挠头,问道:“如果他是因为昨晚的事迁怒于我,也应该直接设计杀我才是,却为了要伤及无辜?”
小蝶一脸心疼地看着薛桦,说道:“汪伍虽然只是鬼王的徒弟,凶狠残忍却丝毫不逊其师半分。他知道你天性善良,所以便假借鬼兵之手,来触动你的善良的心,令你更加坚定进入鬼域。他好借鬼王之手,将你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彻底铲除。”
薛桦狠狠地攥住拳头,气愤地说道:“好狠的人。”
小蝶一脸担心地说道:“恐怕此刻你我已在他监视之中,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快离开此地为妙。”
薛桦问道:“此时天色已黑,你我却向何处去呢?”
小蝶牵起薛桦的手,真诚地说道:“此处离我们蝶隐派的居所百花集不远。我们蝶隐派的首领王娘王心碧闯荡江湖数十年,据说她早年曾和鬼王打过交道,对鬼王知之甚深,而且王娘王心碧心地善良,待我如亲女儿一般。若是木棉你信得过我,可以随我前去王娘那里,仔细打听一番,也总比冒冒失失地去鬼域送死要好。”
薛桦点了点头,心想此地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待了。而且自己武功也已远胜往日,若是小蝶再骗自己,凭着自己这一身武功,也毫无可惧。于是,两人便匆匆向少女告别,牵过马来,一路向百花集的方向而去了。
薛桦在广袤的原野上纵马疾行。月黯,星稀,风骤,夜寒,小蝶在他的怀中,向他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小蝶从小便和蝶隐派的大家一起生活在百花集。那是一个四季如春,百花齐放的山中小涧,潺潺的流水从山上舒缓地流下,敲在地上的巨石上,发出叮叮咚咚清脆的声音。一缕温暖的阳光从山涧上倾泻而下,五颜六色的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整个花间集宛若人间仙境一般。
然而蝶隐派的命运却远不如花间集那般优美。由于上次五仙教洗礼大典圣女蓝兰被人掳走,五仙教便四分五裂,内乱不断。作为五仙教中最小的一个流派,蝶隐派在乱世中无以自保,只能流落中原。为了生存下去,蝶隐派在王娘王心碧的带领下,依附于刚刚成立的白虹山庄,成为白虹山庄的附属。而小蝶悲惨的命运便在那个时候悄然开始了。
白虹山庄意图将她培养成为一个冷血的杀手,所以小蝶从小便经过了十分严格的训练。无论严寒酷暑,无论春夏秋冬,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痛苦的修炼。从仪态步伐,到刺杀剑招,从四书五经,到诗书礼仪,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当她出落成为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的时候,她的剑可以准确地送入敌人的喉咙之中。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一件用来杀人的工具罢了。
苦闷在小蝶小小的心中慢慢滋长。她无处倾诉,因为她从小便没有父亲,而母亲是一个冷漠而严格的人。她在母亲那里,从未得到一个女孩应该得到的温暖的母爱。取而代之的是严格地要求,不断地苛责,肆意地辱骂和无情地鞭打。她的母亲总是将那句冷血的话挂在嘴边:
“你是白虹山庄的人啊!你要好好努力啊!你要一心一意为白虹山庄做事啊!”
就这样,泪水、汗水和血水,伴随着小蝶的成长,逆流入她的心中。但痛苦非但没有扭曲她的成长,反而让她出落成为一个清丽绝伦,心如兰芷的美人。有一次,她无意中见到了蝶隐派的首领王娘。王娘温柔端庄,见识广博,总是对她讲述过去的江湖趣事,拉着她满是伤痕的手,小心地为她疗伤。王娘心疼她就像心疼自己的女儿一般,她常常感叹当初如果自己知情,便不会让这样一个如水仙花较弱的女孩去被人培养成为一个杀手,让她柔弱的肩膀去承受不能承受之重。
然而母亲胡仙琴依旧终日严厉地鞭笞着她,责令她一心一意成为白虹山庄杀人的工具。所以当鬼城汪伍色眯眯地前来提亲的时候,胡仙琴便眉飞色舞,一脸谄笑地答应下来。
对于汪伍的提亲,小蝶是极力抗拒的,所以这又难逃胡仙琴的一顿鞭打。恰巧这时小蝶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刺杀任务,寻找当年跌落山崖的铁梨花,并汇报铁梨花的行踪。她便离开百花集,离开了那个令她伤心的地方。
后来,她便见到了薛桦,见到了树婆婆,也就是当年跌落山崖的铁梨花。她原本想要抱着这个秘密,和薛桦、树婆婆以及巨树村的大家一直隐居下去,但偏偏因为自己身边总是蓝蝶飞舞的关系,汪伍成功地找到了她的踪迹。当她发现汪伍搬来白虹山庄大军围攻巨树村的时候,为时已晚。如果她选择通知巨树村村民赶紧离开,一来事出紧急,村民已无处可逃。二来事情一旦败露,依照慕容裕和慕容一剑的残忍性格,蝶隐派恐怕全派要被屠戮。所以情急之下她只有把心爱之人藏匿于山洞之中,便伤心绝望地离开了。
没想到因为树婆婆吞噬巨树之花的关系,巨树的叶子纷纷枯萎、凋零,将巨树村掩埋成一座巨大的坟茔。小蝶发疯似的在树坟中寻找着。终于,她找到了只剩下一口气的薛桦,她抱着的她的脸,她有好多好多的喜欢,好多好多的痛苦,好多好多的委屈藏在心里,想对他诉说。可是,面对着这个与自己无法脱离关系的残破的废墟,她只能抱着心爱的人的头,任滚烫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唤醒他,告诉他,她是那样地爱他,但却又是那样地无可奈何。
小蝶一脸疲惫地回到了百花集,汪伍和王心碧早已在那里笑嘻嘻地等她。看到汪伍油腻的脸和王心碧谄媚地笑,小蝶觉得就像生吞了一条蜈蚣一样恶心。汪伍热情地追求和王心碧苦口婆心地劝说并没有让小蝶的心动摇半分。其实自从巨树村惨案发生之后,汪伍原来在她心中那一点仅存的美好形象也彻底崩塌了。和这样的人结合,就像将一桶泔水倒入清澈的小溪,还不如去死。
小蝶再一次坚定地回绝了汪伍的追求,但这一次却惹来了胡仙琴彻底地爆发,失去了耐心的母亲不理解为什么女儿会拒绝这样一桩美好的婚事。对方明明是鬼王桂亦雄唯一的徒弟,鬼王城未来的主人,白虹山庄的五堂主,武功高强且权势熏天,嫁给这样一个人无疑是祖坟冒了青烟,但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却偏偏一再拒绝人家的好意。身为她的母亲,胡仙琴觉得实在不能坐视不管,于是她在小蝶的脸上狠狠地落下了一个巴掌。
不理解小蝶的不止胡仙琴一个,小蝶发现蝶隐派中其他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人也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
“喂,听说了吗?这个蓝小蝶,人家白虹山庄的堂主来求婚都不答应呢?”
“呀!为什么呀?要是我们家的女儿有这种好事,早就一口答应了。”
“长得那个样子,说不定是在外面早就有了野男人呢?”
几个长舌的妇人背对着小蝶,偶尔回过头偷偷瞄一眼,捂着嘴巴嘻嘻地笑着。这时平日里最喜欢她的小孩蹦蹦跳跳地找她来玩,也被家长赶忙抱走,还给了她一个白眼。只剩下心如死水的小蝶呆呆地站在那里。
此时,王娘恰巧有事不在花间集,小蝶心中的痛苦和无助达到了顶点。她一边哭着一边奔跑着来到了溪边。看着溪水中倒影的自己的脸庞,小蝶眼中流下了晶莹澄澈的泪水。她看见薛桦,喜喜和巨树村大家的笑脸倒映在水中,自责和愧疚像是烈火一般炙烤着她的内心。自己明明是为了保护蝶隐派的族人,而背负了这样深重的罪孽,但现在这些人非但不领情,反而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议论她的不是。这些人,她们有良心吗?
小蝶泪眼婆娑地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那样清丽的洁白的脸庞,像一朵纯洁的水仙,不染一丝纤尘。什么叫长成那个样子?是她自己想要长成这个样子吗?难道长成这个样子就要受到别人无理地纠缠,去答应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吗?为什么对方是白虹山庄的堂主,自己就一定要嫁给他呢?
为什么我们蝶隐派的人就要比白虹山庄的人低贱呢?我们也曾经拥有自己的领地,在五仙教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为什么却要背井离乡,去做别人的下人啊?
小蝶回过头来,看着那些辛勤工作的同族,同情和怜悯取代了气愤和恼恨。她想,如果有一天,蝶隐派可以回到五仙教,可以回到他们世代居住的蝴蝶谷中,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大家可以不用再对他人低声下气,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也不必为了受到他人的惩罚而担惊受怕。只是,为什么蝶隐派回不去了呢?
小蝶忽然想起之前和王娘的一次聊天当中,王娘提到当年的圣女蓝兰是被鬼王桂亦雄掳走的。所有的困惑,她也许在鬼域可以找到答案,所以小蝶下定决心离开百花集一段时间。一来在鬼域打探当年圣女和五仙教圣物逆鳞剑的下落,二来如果遇到薛桦,还可以向他解释自己并非巨树村惨案中的告密者。三来可以避开汪伍的纠缠,也许过一段时间他便会彻底地放弃追求自己。
于是小蝶就这样在鬼域周围逡巡了几个月。但可惜的是,这几个月她毫无收获,所以她也不敢轻易地回家。更糟糕的是,不知道为何汪伍再次找到了她,并且对她进行了更加猛烈地追求。恰巧此时薛桦也路过此地,小蝶便心生一计,故意将汪伍引到薛桦的面前,借他之口,向心爱之人洗脱自己的污名。
薛桦耐心地听完了小蝶所有的故事,他裹了裹自己身上的大衣,将小蝶搂得更紧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小蝶的轻语像是涓涓的流水,流进他最柔软的心里。一个和他一样有着同样悲惨命运的少女,一个即使遭受再多苦难和冷眼,却依然为他人着想的善良的少女,在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比自己更能理解她了。
一段没有鸟语花香的故事,一个没有欢声笑语的童年,命运在少女身上压下了太多的荆棘和重负,但却没有将她心中的善良减弱半分。他聆听着她的爱慕,感受着她的痛苦,在脑中描绘着她的梦想,在心里默念着她的追寻。她的心,就像她身上的淡淡的水仙花香,芳香醇厚,宁静悠远。
两个有着同样命运的孩子,在月朗星稀的苍茫大地下,彼此温暖着对方的心,无言的沉默不过是因为太过了解,而在心底对彼此最深的信任和赞许。一段誓言,无须说出口,已然在两人的心中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