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少女从怀中又摸出两个馒头,一个交在年纪最小的阿土手里,另一个则握在手里。她温柔地对五个小男孩笑了笑,说道:“你们在这里好好吃,我和姐姐进去看看你们的娘亲。”说着,便拉着谷猫猫的手进入了里间。
谷猫猫一踏进里间,便闻到一股茅草屋特有的泥土腥味和病榻旁病患的臭味,和着难闻的草药的气息,一下子令谷猫猫产生一种十分不悦的心情。她不知为何如此清丽的美貌少女会和这般邋遢落魄的场合有所关联。但是当她看到躺在病床上,头发蓬乱,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的燕国女子的时候,她终于理解了少女的心。
绿衣少女捧着那个热气蒸蒸的馒头,小心翼翼地交在燕国女子的手中,两人用大燕帝国语飞速地交流着。谷猫猫突然想起来刚才自己模仿燕国语的口气胡说八道来着,现在看来绿衣少女精通燕国语,自然是看出来自己在胡扯一气,不禁又害羞又尴尬。
突然,她看见燕国妇女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噙满了泪花,神情里写满了感激。谷猫猫突然被她的眼神感动了,其实自己也没有做什么,这里的一切应该都是绿衣少女在打点,她紧紧握住燕国妇女的干枯蜡黄的手,示意她好好休息。
燕国妇女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馒头,向绿衣少女又说了许多话,绿衣少女频频点头。之后,两人便服侍燕国妇女躺下,掀开门帘进到外厅来。
绿衣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勉强打起精神,疲惫的深情中带着挥之不去的绿色的忧伤。她向谷猫猫温柔地问道:“还未知姐姐芳名?”
谷猫猫愣了一下,继而瞪大了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好,我叫谷猫猫。”
绿衣女子用手捂住杏口,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笑,眼角的春光仿佛有蝴蝶正在飞过。她笑吟吟地说道:“姐姐还真是人如其名。”
谷猫猫听了也捂着嘴哈哈笑了起来,她又想起六岁那年自己因为自己贪玩,追捕飞舞的彩蝶,却误入石洞之中。害得爹爹寻了好久才找到他。也正是那时,父亲一改自己的恶劣态度,对自己百般宠爱,而猫猫这个名字的含义不只有对她如小猫一般灵巧可爱的描述,更透着父亲对她深沉的爱。
绿衣少女向谷猫猫说道:“那好,以后我便叫你谷姐姐好了。谷姐姐你好,我叫蓝小蝶。”
“蓝小蝶。”谷猫猫轻声重复了一遍,这是一个听上去十分苗疆的名字。谷猫猫又仔细地看了看少女清丽绝美的脸颊,这才发现,蓝小蝶确实有几分苗疆女子所特有的清秀和温柔。这样的样貌,别说是在苗疆,就是在中原也确是倾国倾城的。
谷猫猫不喜欢肉麻兮兮的称呼,于是便笑着对蓝小蝶说道,那我以后便叫你妹妹好了。
蓝小蝶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好呀!好呀!”不过,她的表情很快由结识好友的欣喜,转为一种令人心疼的忧伤。她缓缓对谷猫猫说道:“谷姐姐,不瞒你说,刚才屋中的姐姐是一个燕国人。”
谷猫猫点了点头,说道:“嗯嗯,我看得出来。”
蓝小蝶继续说道:“谷姐姐,你可知道中原第一大庄白虹山庄的庄主,慕容裕便是燕国人吗?”
谷猫猫不假思索地说道:“知道呀!我和他们白虹山庄在昆仑大打了一架,他们一个残疾的老贼,慕容裕,一个小白脸的小贼,慕容一剑,一窝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蓝小蝶紧接着说道:“那姐姐,你今日见我救助燕国人,可曾会怀疑妹妹的品格?”
谷猫猫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会,妹妹这么做定然妹妹的道理。”
蓝小蝶低着头,眼睛里泛着点点的泪光。这时候外面的小雨渐渐停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破败的房顶照进来,映在小蝶洁白的脸上。谷猫猫透过蓝小蝶双瞳剪水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她充满了人性光芒的良心。她绝伦的容颜和善良的灵魂,仿佛是一首优美的神圣的颂诗。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屋里的姐姐,原本名叫渡边直子,这五个可爱的孩子都是她的儿子。他们分别叫李鑫鑫,李森森,李淼淼,李焱焱和李垚垚。乳名便唤作阿金,阿木,阿水,阿火和阿土。”
谷猫猫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问道:“李?”
蓝小蝶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李便是党夏李氏的李,即当年的拓跋一氏。”
谷猫猫长大了嘴巴,她从来没有到过党夏王国。她只是听父亲提过,在十九年前,党夏全境被大燕帝国吞并。至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这个国家地处何方,是一个什么样的王国,王国里面住着什么样的人,以及这些人亡国之后的命运,她全然不知。此时,看到党夏人的后裔出现在党夏城中,谷猫猫心中燃起了求知的欲丨火。
蓝小蝶继续问道:“姐姐可知此地为何地吗?”
谷猫猫摇了摇头。
蓝小蝶仿佛是害怕别人听到似的,轻轻地呵了一口气,她的眼角偷偷瞄了瞄里屋,虽然直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小蝶的心中还是忐忑不安。她轻轻挽起谷猫猫的胳膊,另一只手摸了摸五个可爱的小男孩,拉着谷猫猫走到了屋外。
小蝶看着谷猫猫一脸八卦的可爱模样。在心里对眼前这个活泼俏皮的姊姊愈发亲近了。她对着谷猫猫眨了眨眼,示意了一下不远处高高的城墙,用故作挑衅的语气说道:“姐姐,怎么样?想听听这个城市的故事吗?”
谷猫猫两只大大的眼睛放出了耀眼的光芒,犹如两个巨大的火把。她的心情就像是来到了一个无比神秘的山洞,而她马上就要踏进洞中,去尽情地探险一把。
小蝶指了指城墙的方向,说道:“那座城墙后面是紫青山。不过这里夜间城门紧闭,想要出城,只有翻墙而过一种办法。姐姐若要听此城的故事。还要看姐姐有没有本事。”
说罢,蓝小蝶一个漂亮的跟头翻在空中,接着从她身上洒下许多蝴蝶的亮粉,她像是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煽动着美丽的翅膀,身姿优美的向城墙飞去。她的轻功轻灵飘逸,犹如一只在手掌中飞舞的蓝色蝴蝶,在漆黑的夜色中发出夺目的光彩。
谷猫猫心中的好胜心一下子被点燃了,虽然她对蓝小蝶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那种感情颇似男人间的所谓的“英雄惜英雄”,只不过换到她们身上便是绝世美女之间的惺惺相惜。不过,当一方提出比试一番的想法时,另一方的求胜心便会如干柴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
谷猫猫心想,原来小蝶妹妹刚才那一番比试还觉不够过瘾,这是想和自己较量一下轻功。谷猫猫年少时便创出了灵猫舞步这样举世无双的轻功,哪里肯轻易服输。她呜喵一声,施展灵猫舞步追了上去。
谷猫猫的双脚仿佛长了波斯猫脚上柔软的肉垫,所过之处不发出一点声音。她娇弱无骨,步伐灵活巧妙,很快便追上了前面的蓝小蝶。
小蝶看着追上来的谷猫猫,心中惊讶不已。但随即她的好胜心也被点燃了。这个和她一样容貌绝丽的姊姊,无论是样貌体态,气质风姿,还是武功招式,轻功内力,和她完全不同。那,究竟哪一个才是长相最标致,武功最高强,轻功最迅捷的呢?她心中暗暗发狠,使出了全部的功力,快速地翻过城墙,向着紫青山的方向飞去。
两人一前一后飞上紫青山,谷猫猫猛一抬头,只见山上古木森森,阴风阵阵。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松柏如同一个个长大了嘴巴的厉鬼,摇晃着僵硬的身体。狂风在山涧呼啸而来,又疾驰而去。那不断传入耳中的刺耳的声音,仿佛是恶鬼狰狞可怖的笑声,又像是丢了孩子的女人的哭泣。
天呐,这座山仿佛是一座森严恐怖的阎罗殿,千百年来一定罕有人至。否则为何一眼望去,竟寻不到一条上山的坦途。如果不是感觉到小路两边的杂草划痛了自己的小腿,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半路突然坠下的粗大的树枝,如果不是嗅到空气中散发的令人作呕的腐臭,谷猫猫一定会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通往极乐世界的大路上快速飞升。
谷猫猫偷偷瞄了一眼这座山,顿时被它的奇特造型所震惊了。与其说这是一座山,不如说这是一个即将分娩的女人的肚子。那半圆形鼓鼓凸起的山顶,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肉球从天而降,一半落入了山中,一半袒露在外。那种非自然的,极度不和谐的感觉,看着令人浑身发抖。人们望着这如同恶魔睁开的一只眼睛一样的山峰,不禁会战栗着问道,那里面究竟埋藏了什么样的故事?
谷猫猫打起精神,从小皮靴中抽出短刀“夭夭”和“灼灼”,一边飞速地割开小路两旁的杂草,一边快速地向轻灵飘逸的蓝小蝶追去。这座山莫不是有什么魔力吗?不知为何,谷猫猫的心情竟越来越差,越来越坏。
悲伤,痛苦,难过,烦躁,种种不良的情绪像是溃堤的洪水,一下子将谷猫猫的心沉到湖底。就连她对于小蝶的那种,如同亲生姐妹一般的亲近感,竟然都在一点一点地消失。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透着一种如同刚刚目睹了一场屠杀般的绝望。
突然,小蝶在一处高地上破败的亭子上停下了脚步。谷猫猫几步窜到小蝶面前,拽了拽她的衣角,慌张地说道:“小蝶妹妹,这地方到底埋了什么啊?”
小蝶在亭子前抱膝而坐,从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党夏城。远处辉煌的灯火,鳞次栉比的房屋,那白练一般穿城而过的河流和数十座长虹卧波的桥梁,远远望去,令党夏城看上去如同一个跳动的心脏,充满了生的活力。可是,背后的紫青山,却是荒草萋萋,冷雨纷纷,阴风哀嚎,碧血斑斑。她们如同踩在天堂和地狱的分界线上,一边是幸福的人世,另一边却是悲惨的阴间。
谷猫猫收起了“夭夭”和“灼灼”,和小蝶并肩坐下。小蝶看着远处的灯火,面容悲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谷猫猫的手,说道:“这座山上,埋葬的是党夏城真正的主人。”
谷猫猫被小蝶吓了一跳,她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只见紫青山的半圆形如同一个巨大的坟茔。她呀了一声,摇了摇小蝶的手臂,说道:“那这座山莫不是一座皇陵?”
小蝶摇了摇头,说道:“这里埋葬的并非哪一个国王,而是埋葬着从前党夏城所有的居民,一共十一万五千人。”
谷猫猫听了直蹦了起来,顿时觉得刚才吃的饭也不香了,饮的酒也不甜了,双腿绵软无力,就像踩在棉花里,身体摇摇晃晃的,脖颈上冒出了虚汗。
小蝶又拉了拉谷猫猫的手,安抚她坐下,向她娓娓说道:“这要从一场发生在十九年前的战
争说起了。
“党夏城是一座孤城,夹在大燕帝国与大宋之间,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大燕帝国若要进攻大宋,必先占据党夏城以做跳板。燕国人虽然源自大和民族,但是他们非但没有继承大和民族的聪明和勇敢,反而只学会了冷血和残忍。他们美化侵略,崇尚武道,崇拜罪恶,恃强凌弱。而我大宋自有冗官、冗兵、冗费之忧,又有积贫积弱之疾。大燕帝国正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打算乘机进攻大宋,掳掠大宋的子民,瓜分汉家的江山。
“所以,十九年前,他们便发兵向党夏城攻来。只要拿下党夏城,那么整个苗疆和大宋的腹地便尽在燕国铁蹄的攻击范围之内。他们没日没夜地攻城,党夏城的城墙都被箭矢削平了几寸。经过三个月的强攻,党夏城终于告破。
“为了报复党夏族拼死抵抗,燕国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下令屠城。屠城持续了十天十夜,城中的党夏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成为了大燕帝国战刀的刀下之鬼。他们甚至连收敛尸体的人都没有留下,整座城变成了一座地狱。尸体堆积在河上,河水为之不流。后来,为了避免尸体腐烂,传播瘟疫,燕国才派遣了大量的劳力,将党夏族人所有的尸体埋在了这座紫青山上。
“而那个下令屠城的军官,最后虽然被神皇剥夺了军权和爵位,但是却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并且在另一块土地上开创了另一番事业。”
谷猫猫听了气得七窍冒烟,她拼命地跺着自己的小皮靴,气呼呼地问道:“小蝶妹妹,快告诉我,这个大恶人是谁?”
“这个人谷姊姊你也见过。”
“哦?我也见过?”
“不错,他就是当今白虹山庄的庄主慕容裕,‘微笑魅影’慕容一剑的父亲。”
谷猫猫惊讶地长大了嘴巴。过了半响,她才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从昆仑带走了大量的武器,又在中原招兵买马,削弱中原武林的实力。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东山再起,再度进攻大宋。”
小蝶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十九年前虽然燕国让党夏族在这个世界中彻底消失了。但是他们的战力也受到了损伤,加上五仙教的拼死抵抗,以至于十九年间,燕国再无侵入苗疆之力。但现在他们掌握了昆仑的武库,又在中原武林中形成了巨大的势力。如果真的让他们再得到雪魔刀或者柴王剑中的一把,恐怕苗疆和大宋真的有覆灭之虞。”
谷猫猫气得捶胸顿足,抓耳挠腮,破口大骂道:“我就知道他们偷了那么多兵器,一定没安什么好心。我一开始还以为慕容一剑只是贪图武功上的高低胜负,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这样大的一个惊天计划。慕容一剑本就拥有玄冰剑,又抢得了梅花剑、乌骓剑和赤炎剑。我们必须想个办法阻止他们才行。”
小蝶点了点头,说道:“谷姊姊说得极是,只是眼下我们还需先帮直子找到她的夫君。他此刻应该就在不远的一处山洞里。姊姊请随我来。”
说着,小蝶拉起谷猫猫的手,继续向着紫青山的深处飞去。临行前,谷猫猫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整座党夏城,她到现在也还是无法相信,眼前的这座活蹦乱跳的城市,它原本的主人却早化为了累累的白骨,永远地埋在了地底。
她无法相信,那些燕国兵是如何扔掉了自己的良心,将他族的生命看得比牲畜还贱。她无法相信他们竟狠得下心烧杀抢掠,奸丨淫幼女,又极其残暴地践踏了别人的江山。她仿佛听见了十九年前,在这座党夏城的上空,党夏族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天空中的那一轮明月,是否也曾目睹这样的人间惨剧,她是否也为那些断臂残肢,那些衣衫不整的尸体而哭泣。这一面面坍圮毁坏的旧城墙,是否也为那些生命的消逝,而留下斑驳岁月的伤痕和印记。
她无法相信,那些燕国的百姓是如何手拉着手,踏着那些战争恶魔的来时的路,大摇大摆地入住了别人的城池。又是如何将那些罪恶的记录,那些非议的声音,那些活着的,死了的,刻在石上的,埋在土里的,全部以所谓正义的名义彻底消灭。从此,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种幸福的声音。
而这座城市中,属于原本主人的那些素雅的颜色,微醺的香气,厚重的典籍和独特的建筑,那些香甜的糕点,宁静的下午茶,一声声亲切的问候和一阵阵爽朗的笑声,都随着十九年前的那场屠杀,渐渐从时光中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文明,一种建立在敌人斑驳血迹上的崇尚侵略的文明。它如同一株顽强生存的藤蔓,靠着吸食别人的养分,从这座古城中拔地而起,并蛮横地占据了生活的中心。被挤出了巢穴的喜鹊,竟长成了鸤鸠的模样。
而原本的罪恶,则被埋在了地底,渐渐腐烂,渐渐风干,直到被人彻底地遗忘。十二年,二十二年,三十二年,直至一百年,两百年,只要再也没人提起,只要它是自己所宣扬的美化的那样,那么就永远不会有人再知道事实的真相,就不会再有人质疑他们的幸福。就算有任何的非议之声,然而所有的痕迹都已被时光磨灭了。
他们的后代可以笑着,跳着,心安理得地过着快乐的生活,而不用受到任何来自良心的谴责。可是,谁又该为那些惨死的人们去负责,他们又要从何处听到本该属于他们的那一声抱歉呢?
谷猫猫神色凄惶,摇了摇头,拉紧小蝶的手,紧跟在小蝶的身后,向着紫青山深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