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卸春江,由打孤水京城便决堤,顺着不过一时半会天摇地动之后所形成的裂缝,变成数条小河,往东边儿流去千里后才重新聚合,就在风泉镇前方不远处。
那位卸春江神,此刻就瘫坐在那中游分成几条河的卸春江畔,面色凝重。
一条卸春江改道,中游几郡,尽数受灾,只是粗略计算,就有近万万人受灾,几千万人无家可归,大水冲毁房屋无数,光是受灾而死的百姓,粗略算计,起码都得有个几十万,那还是四处山水神灵拼命挽救下的结果。
先前有片刻时间,小浊天阴阳颠倒,还是秋思以那阴阳大鲲稳固阴阳二气,这才使得小浊天内暂时还算是比较安稳的。
只是,光一个孤水国,死伤已经数百万人了。
估计此刻天下山水神灵,人人自危。
因为那个外乡人早就有言在先,若是有百姓受灾,第一个斩杀当地神灵。早先孤水一国城隍已经被斩,天幕那道裂缝中的大战,以及方才吓死人的两处四人的争斗,足矣说明那个外乡人可不是与谁开玩笑呢。
这位姓马的江神,此刻瘫坐河岸,看着眼前浑浊不堪,不是还有尸体在水中飘过的卸春江,面色沉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个江神庙佐官,生前是一座府衙的吏房主事,如今在这江神庙内,也是主管人事。现在一条卸春江从中游决堤,以至于小半孤水国受灾,且此刻天降大雨,压根儿没有停歇意思。
若是原来,他们这些个山水神灵,完全有本事将那云雨驱散,可是现在他们做不到了。
小浊天的神灵之位,其实是有个萝卜一个坑,之所以能让本地的魂灵担任,那是因为剩余的古之神灵,都给那几个外乡人斩杀殆尽,所以才有他们这些人的机会。
可是,如今那位老天爷已经被斩杀,且留存小浊天的天官也已经归天,以至于此界神灵,已经相当于无根浮萍,压根儿没了神灵之实,就只是相当于境界还凑合的鬼修罢了。最高不过是分神境界的小浊天,若是没有刘清这些个外乡人在,怕是一轮妖族就能推平。
江神庙里的诸多佐官,此刻,就剩下这吏房主事了。
他苦笑着抱拳,沉声道:“老爷,咱们还要硬撑着吗?不瞒您说,大家伙儿都跑了,也不光是我们这里,好多地方的都跑了。孤水国的卸春江决堤,怯月那边儿,更是硬生生多了几处大湖,许多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就死了。其实最惨的还是悟成那边儿,东边儿天幕被撕开了一条口子,国内山摇地动,无数房屋被毁,死伤难以计数,悟成国现如今已经有不下十支叛军,乘着悟成大军正在四处奔波救人,已经连下十余座大城了。”
其实在孤水国内,这位马濯江神,事神位仅次于一国城隍的存在,连他的幕僚都已经跑光了,各地城隍庙河神庙,山神庙,情况已经可想而知了。
马濯看向那名佐官,轻声道:“那你为何不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们没能保全百姓,那位剑仙老爷饶不了我们了,不跑等着让人来杀吗?”
佐官摇了摇头,轻声道:“老爷,这话就没必要说了吧?你生前是作为郡守大人,拦河救人而死,我是你的吏房主事,筑坝而死,咱俩从生前到死后一直搭伙儿,现在都是死鬼了,还怕死第二次。再说了,你真是怕那位剑仙大人怪罪吗?”
马濯笑不出来,只得沉声道:“周和,这些年其实我过得很憋屈,生前是孤水的官儿,死了应该也是孤水的鬼才对。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咱们好像一成神灵 就高高在上,高人一等,有些忘了,咱们压根儿就是人,死了也压根儿就是鬼。所以我压根儿也不怕那位剑仙来杀我,我只是愧疚,愧疚作为卸春江神,卸春江却决堤,我没能救下更多人。”
佐官忽然一愣,眼睛直直看向马濯身后。
不等马濯转头,一道白衣挎着酒壶的身影已经在其身后。
刘清开口道:“为何愧疚?该愧疚的人是我才对呢,马江神可千万不能再撂挑子了,遇难之人的魂魄还需要你帮忙聚拢起来,活着的人也需要你们搭把手呢。”
马濯转过头,首先看到的是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长得还算不错,却也算不上美男子的那种。在后边儿,还有个一身白衣,挎双刀的女子。
马濯沉声道:“剑仙真不杀我?可是如今我只是个鬼修罢了,无法牵动山水气运,想多做些什么,实在是太难了。”
刘清轻声道:“能做什么,就做些什么,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说着递去一块儿玉髓做的牌子,一边儿刻着卸春,另一边则是刻着江神。
白衣刘清沉声道:“马濯周和听封。”
马濯与周和对视一眼,二不好说拱手,齐声道:“我等在此。”
刘清沉声道:“马濯领卸春江水神之位,周和一旁辅佐,旨在稳固山水气运,为遇难阴魂领路。”
二人本以为这只是剑仙大人口头给的认可,可他们没有想到,刘清话一出口,他们当即感觉到先前已经失去的与山水气运的联络,就这么凭空复原,官复原职。
两人尚且吃惊,刘清化作一道剑光离去,龙丘桃溪紧随其后。
片刻之后,刘清与龙丘桃溪落在孤水国境内最高的一座山上,这山神庙倒是比江神庙强一点儿,起码还有几个能动弹的,没跑完。
在此封神,两人再次离去。
两人在云海之上,刘清脸色明显有些发白。
龙丘桃溪忍不住便有些心疼,忍着泪水问道:“为什么这么拼?就不能先开门,让人来帮帮你吗?你这个样子,还出的去小浊天吗?偷偷分身出来,要是让潇潇知道了,她不会心疼吗?”
刘清扯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青棠酒,硬生生挤出个笑脸,然后轻声道:“我带了那道逍遥巾在身上,你不说,她又怎么会知道?”
龙丘桃溪紧紧抿着嘴唇,红着眼睛说道:“可是我心疼啊!你不能把这些事儿都背在自个儿身上?没有封神台,更无天道支撑,光靠你这些年积攒的那点儿本源,能救下多少人?”
刘清摇摇头,轻声道:“进来之前,我就想过这些事,我出去不这种事,当然也有想过了。现在已经相当于开了三次门了,天道平稳之前,不能再开门了。一旦开门,恐怕能活的,就只有我们这些个外乡人了。”
龙丘桃溪抛出一枚剑舟,沉声道:“从此刻起,你这道分身不许再动分毫灵气了。”
顿了顿,龙丘桃溪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刘清沉声道:“能去哪儿就去哪儿,最起码,小浊天三国,各自境内都要有一尊总管山运和一尊主管水运的神灵。”
说话间,龙丘桃溪皱起眉头,因为剑舟前方,有个年轻人悬空而立,好像就在等着刘清。
几口酒后,刘清面色略微红润了些,对着前方那个年轻人说道:“有事儿?上船说吧。”
年轻人摇了摇头,只沉声开口:“刘先生,你觉得我们这些人,有错吗?”
刘清摇摇头,轻声道:“你们当然无错,错的是我,我要是亲手将你们逐一送回家,就不会这样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开口道:“可是,刘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千余孩子,能做天将的人,只有我们一百零八人,剩余的境界是低一些,可也是炼气士了,他们若是回家了,还能是炼气士吗?”
刘清微微抬起眼皮,笑问道:“你想做个寻常的孩子,还是做个炼气士?”
天魁想了想,开口道:“我没得选。”
刘清又问道:“那你不用寻我,没得选,还来寻我作甚?”
天魁沉默片刻,轻声道:“现在我们有的选,可是我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龙丘桃溪猛地转头看向刘清,或许刘清没法儿与她感同身受,可刘清心中微妙变化,龙丘桃溪是能轻易察觉的,说句实话,不比漓潇少多少。
她感觉到了,刘清有些生气。
果不其然,那道白衣站了起来,走到剑舟前方,直直看着那个其实连自个儿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只有个天魁称谓的年轻人。
刘清冷声道:“你说你不知该做些什么?”
刘清指着满目苍夷的小浊天大地,沉声道:“这是我的家乡?我生在这里?你来问我?”
天魁一怔,莫名其妙的,居然有些臊得慌,片刻之后才轻声道:“刘先生,一百零八人,分作三队,各十二天罡领二十四地煞,拼命救人。”
刘清越想越气,此刻却是真不能再耗费灵气了,干脆取下鞋子往天魁砸去,怒骂道:“那你在等什么?等你娘呢!”
天魁拾起鞋子,瞬身到小舟边儿上,缓缓将那黑布鞋放下,然后低着头开口道:“刘先生,对不起,因为我们这些人,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从未自个儿拿过任何主意。”
刘清沉默不语,不知为何,他觉得方才那股子莫名之气,生的着实有些莫名了。
他伸手拍了拍年轻人肩头,轻声道:“咱们能力大一些,就要尽力多做一些。”
天魁点点头,飞身离去。
刘清背靠龙丘桃溪,抬起酒葫芦,其实是以大拇指抹了嘴唇,果然,有血水溢出。
他灌了一口酒,夹杂血水咽下,然后笑着说道:“走了,还远远不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