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要他渡,他也渡不了。
姬秊缓步走来,眯眼冷笑道:“大师说完了?我可以过来了吗?”
然后摸了摸腰间柴刀,淡然道:“大师可以走了吗?好狗不挡道儿,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
也不知姬秊哪儿学来的嘴皮子,越来越溜索。
结果那和尚只是笑着说:“年道友,犬吠不咬人。”
不得不说,这和尚也是嘴皮子不错。
刘清轻声笑道:“我师傅拆了一次灵山,是不是要我以后也拆一次?”
和尚还是问道:“刘公子打算如何自渡?”
如此执拗,刘清也没法子,总不能在这儿打起来。
刘清便笑着说道:“渡人,便是自渡。”
和尚双手合十,笑道:“贫僧静待刘公子前来做客。”
顿了顿,和尚又说道:“多谢刘公子帮着路痴稳固道心。”
说完之后,不过一抹金光,和尚便消失不见。
刘清满脑子疑惑,心说自个儿怎么就帮着路痴和尚稳固道心了?
开门做生意紧要。
某人现在兜里就剩下十枚泉儿,几乎是穷的啷当响。
百只玉瓶,分别装着三种丹药,一种是逐淤丹,其实就是通经活络之用,于修行武道的益处大一些。第二种,数量少一些,只有三十瓶,是那青棠丹,变相选用青棠酒配方制成,有那稳固心境作用,却是比不上青棠酒有用的。第三种数量最少,十瓶而已,是学自张木流所传的丹方,名字叫的极大,叫太虚丹,就是有机会让人神游太虚,升华心境。
售价嘛!逐淤丹十枚贝化,青棠丹三枚布币,太虚丹则是一枚泉儿。
方才有几个人逛到这儿,一瞧,吓了一大跳,说让刘清干脆去抢钱算了。
事实证明,生意还是不好做的。
摆摊儿直到十月份,就这些符箓丹药,堪堪卖出去一半儿,太虚丹更是一枚都没卖。
不过还算可以,略有赚头。
离去之时,刘清又去那水神庙上了一柱香,然后打算坐船离开,出了聚宝湖,直去北边儿冰原。
今日又是大雪,湖上雾气腾腾,唯有一个头戴斗笠的老舟子在此撑船。
刘清笑道:“人不渡我,前辈渡我?”
老舟子摇了摇头,笑道:“世上哪儿有人渡我?皆是我自渡。”
刘清哈哈一笑,觉得两柱香上的太划算了。
也不知怎的,刘清取出那套刻刀,又取出一枚价值不菲的玉石,以剑气削砍成方方正正,然后开始篆字。
不多世间,便刻好一方印章,递给了老舟子。
老舟子笑问道:“这是什么?”
刘清则轻声道:“算是敬香到底了。”
年轻人看向娃娃脸青年,招了招手,两人各自踏虚而行,继续北上。
老舟子则拿着那方印章,摇头一笑。
那方印章,四个古篆字,“栖迟衡茅”。
老舟子自言自语道:“年轻人会的可真多。”
说完便摇头返回聚宝湖,等那下一位渡人自渡者。
……
十月末,冰原之上一处小岛,本该是冰天雪地,却十分让人意外的,有那约莫方圆五里的草木郁葱。
背剑的年轻人缓步至此,没想到事到临头,居然有些局促。
前方岛屿,生机盎然,决不是什么幻象。
娃娃脸青年走上前,轻声道:“主公,放心上前。”
刘清点点头,一步跨出,穿过一阵涟漪,到了个荒野山村一般的地方,绝不只是方圆几里,不过却只远远看到个小院儿,几间茅屋,炊烟袅袅。
往前走去,一条小溪,水潺潺,过溪水处是个削平的大木,一木横在溪水之上,瞧着倒是十分别致。
过了溪水,一条由小石块儿铺作的石板路,蜿蜒曲折,就直通往那小院儿。
猛地转头,刘清瞧见一个打着赤脚,裤腿卷的老高的男子,拎着两条鱼从溪水下游走来。
刘清不知怎的,就呆立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那男子。
那男子笑容和煦,走上前来,拍了拍刘清肩头,轻声道:“爱吃鱼吗?你运气不错,今个儿正好逮到两只。走,去让你娘给你露一手。”
说着凑去刘清耳边,极小声道:“吃着怎么样,心里晓得就行,千万别说出来啊!”
刘清这才缓过神,咧嘴一笑,十分自然的开口喊了一句爹,然后说道:“这么多年,你们就一直待在这儿吗?”
男子拍了拍刘清,走在前边,轻声道:“也不是 ,就是出去之后太烦躁了,所以不喜欢出去。不过你上次破境的时候,我出去了一次,砍了几头外边儿来的家伙,结果这帮读书人给我好一通说,吓得我差点儿又去砍白鹿洞了。”
刘清笑了笑,总算知道自个儿这暴脾气,哪儿来的了。
走到门口便瞧见院子里一张树根当做基座,石板做桌面的桌子,桌上已经摆满了吃食。
有个女子背朝着刘景舟与刘清,喊道:“你俩先坐着吃,我去烧鱼。”
刘清没忍住就喊道:“娘,还是先吃吧,晚些再烧鱼。”
女子一转身,刘清当即愣住了。
此前不知想过多少次与娘亲见面的场景,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何雅茹咧嘴一笑,笑问道:“是不是吓了一大跳?你不是应该看过我跟你小姨在一起的画面吗?哦对,在那里面,你看到的面孔,过了就会忘的。你小姨与我,算是双生姐妹,我是姐姐她是妹妹,因为我早半步,我俩长得一模一样。”
刘清点了点头,替小姨传了那句话:“娘,小姨让我转告你,小黑豆找了小红豆很久。”
初次见面,却没来由就有一种亲近感觉,没法子,血脉相连,就是如此。
饭桌上,刘清吃的极其卖力,其实并不好吃,可这还是第一次吃娘亲的饭菜。桌上大半都被刘清一个人吃完了,刘景舟与何雅茹,就笑呵呵瞧着自家儿子。
没有谁家父母回嫌弃子女能吃的,若是胖了,那是富态,要是瘦了,当爹娘的心里才闹腾呢。
刘清捂着独自,笑问道:“爹,娘,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了吧?先从槐冬说起。”
两夫妇对视一眼,刘景舟笑道:“还是先从你说起吧。你已经知道了,你生在天下渡,当年我跟你娘亲杀穿了那座妖族渡口,之所以忽然折返,是晓得了一件事。”
刘清投去疑惑眼神,刘景舟便接着说道:“你娘是古天廷神灵,最早一批的古神,只不过你娘亲有人性在先,所以一直躲着你小姨。你娘亲一觉睡去万万年,还是我当年到冰原斩杀异魔,在一处冰窟见到之后,你娘亲才苏醒过来的。我们很早就知道一件事,就是万年前,天地之间剩余古神的出路,以及那些个神兽的出路,都在你师傅身上,所以便帮了你师傅一把:你娘亲独身到菏泽,手提花篮镇菏泽我是去了震泽。后来,你师傅登天去后,我们这些个守大泽之人,才得以从石像变回人身。只不过,你爷爷始终不愿认你娘亲这个儿媳妇,我便以寻路人的身份,带着你娘亲出了三界,到了那方化外天下。见识了一番,然后才去天下渡的。”
顿了顿,刘景舟取出一枚牌子,刻着龙师。
“你现在知道了,为何赵长生选你做那伏龙,因为天下渡春夏秋冬中五官,是我亲手创立。当年中官黄龙背叛人族,逃去妖族之后,我心灰意冷,便带着你娘亲回了宋国,那时还是宋国,如今是秦国。可惜你爷爷还是不接受你娘亲,没法子,我只能带着你娘亲周游天下,于四十年前重返天下渡,却是只有赵长生晓得我们的真实身份。”
刘清疑惑道:“那为何杀穿妖族之后,猛地离开天下渡,是因为我要出生吗?”
何雅茹端来几杯热茶,叹气道:“你爹啊!当时可喜欢那个中官了,觉得以后那个中官是能接任赵长生的,可他偏偏叛出人族,去了妖族那边。”
刘景舟接着说道:“杀去那座渡口之后,我遇到了那个小子,他告诉我一句话,我便掉头回了天下渡,待你娘亲生下你之后,我们便送你回了扶舟县,然后隐居在此。”
刘清苦笑道:“我可能猜到他告诉爹娘什么了,那个夜桥,估计也是差不多原因吧。”
何雅茹走过来,双手搭住刘清肩头,轻声道:“何止那艘小船,很多人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跟你爹,还是相信你自个儿的选择。”
刘清唯有苦笑,无非就是说自个儿若是在天下渡,极可能会成长为那劳什子天帝。
古时天廷,就有天地春夏秋冬,六部。
人间之六部,自此而来。
刘清是打算把藏在心底的问题一股脑问清楚。
“那槐冬呢?”
何雅茹正色道:“槐冬是你的妹妹,是我跟你爹的女儿。”
既然如此,刘清便不再发问。
“爹娘着急走?”
刘景舟笑道:“等了你好几年,现在见着你,我们便南下赡部洲去提亲,潇潇那丫头很不错,我很喜欢。而且,远古三司,是时候聚在一起了。”
说着按着刘清,刘景舟笑问道:“你觉得江湖如何?”
刘清笑道:“前方无路,路在脚下,探路便是。”
刘景舟满意点头,轻声道:“你已经是江湖人了。”
刘清看向何雅茹,轻声问道:“娘,清微天之上,又是什么?”
何雅茹只是轻声道:“如同你走出扶舟县,有成州,走出成州,是秦国,走出秦国,是胜神洲,走出胜神洲,又是天下天外,清微天之外,自然还有旁的东西。不过那个得你自个儿去瞧,娘亲只能告诉你,放心破境就是了。”
刘清说道:“那麻烦娘亲将那天眼给我摘了吧,老顶着这么个玩意儿,我觉得不太好。”
结果何雅茹笑着摇了摇头,眉心赫然也出现一只竖眼,却与刘清的那只眸子不同,何雅茹的竖眼,通体乌黑,而刘清是阵阵金光。
一旁的刘景舟笑着摇头,轻声道:“本就是你身上长的,着什么急取掉啊?取掉作甚?”
说着抬手拍向刘清脑门儿,然后说道:“传你些东西,细细体会。寻路人的担子就交给你了,我这个老寻路人,也得去寻路了。”
何雅茹猛地抱住刘清,低声道:“儿子,对不起,刚刚见面,又要分开了。我练了好些年厨艺,结果还是不好吃,下次见面,娘亲一定厨艺见长。”
刘清咧嘴笑道:“娘亲,没事儿,下次我动手做饭就行了。”
妇人擦了擦眼泪,退后一步,取出一柄剑,笑问道:“这柄剑当做聘礼够不够?离去之前,我们肯定要去见见亲家的。”
刘清瞪大了眼珠子,问道:“九天剑?怎么在娘亲这里?”
刘景舟无奈道:“当年啊!你小姨差点儿拎着剑去砍玄女了,你娘亲拦也拦不住,便只能把你小姨的剑与玄女的剑,一起一不小心,拋向人间。”
何雅茹接着说道:“反正潇潇身怀玄女剑术,用这九天剑,最好了。”
一家三口,坐在那个独木桥上,谈笑没完,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刘景舟忽然起身,看向刘清,轻声道:“你放心破境,我们得走了。但是走之前,我想问你个问题,无需给我答案。”
刘清赶忙站起来,沉声道:“请爹发问便可。”
刘景舟沉声道:“若有朝一日,真如同那些人预想,你要如何?”
刘清当即答复:“不会,我乃真人也。”
刘景舟哈哈大笑,点了点头之后便瞬身离去。
何雅茹则是轻声道:“孩子,辛苦了。”
说完也身形消失不见。
偌大山林,只余一道白衣身影。
刘清将青白解下,剑尖落在水里,靠在独木桥。自己盘膝而坐,心神坠入人身山河。
一缕心神幻化成为人身,未曾背剑,由打黄庭宫内走出。
高悬剑气长河之上与那做神泉上方的负笈与如雪,见主人到此,划出两道长线便到了刘清身旁,各在一侧,要陪主人迈过天门。
刘清深吸一口气,沿着神桥往前走去,过桥之后,便是九阶天梯,直通天门。而那天门,早已打开,不需要去叩开。
一步迈入,天门那边儿,有人声如洪钟,问道:“可有问?”
刘清不语,又上一阶。
那人又问:“自诩人间客,何故叩天门?”
刘清不语,连上六阶,唯独剩下一道台阶,刘清这才驻足。
那道声音再次传来,“何故叩天门?”
刘清深吸一口气,以那九式拳法,随意打出。
缠风、跌架、星秋、开山、靠山、六合、八极、大莽!
最后一拳,虽名为大莽,可那道白衣却偏偏打出一拳只三分力,收回七分力,第次九式打出,大莽无力,收回十成力。
第三拳,结结实实轰在那明明没有任何东西的虚空,结果却是眼前有如琉璃玉碎,生出诸多裂纹,紧接着更是直接碎裂一地,如同冰层碎裂,又被烈日晒化。
刘清终于开口,说出自打练拳炼气以来,最狂妄的一句话。
“人间大道皆通天。人间有难,我剑落人间,天门拦我,我拳开天门。挡我者死!”
当年雾溪之畔,刘清曾答李乘舟一句:“意气正锐。”
人间已非少年,可刘清想要告诉这天上人间。
已非少年,意气更锐!
迈开步子,左侧负笈右侧如雪。
年轻人沉声道:“随我登天!”
冰原之上,一对夫妇啧啧不已,刘景舟更是大笑道:“这小子终于晓得个狂字怎么写了。”
何雅茹则是看着姬秊,后者瑟瑟发抖。
此刻姬秊心中在想,我会怕她?对的,就是怕,如何能不怕?
有些秘辛旁人不晓得,他姬秊还能不晓得?老主人走遍几界,才了解到了一个真相。
剑神为何是剑神?
因为有人让路。
何雅茹忽然咧嘴一笑,轻声道:“别怕,我儿子待你如好友,那你就是我的后辈。”
姬秊还是忍不住问道:“大战之时,瞄了天庭一眼的,是您?”
何雅茹微微一笑,摇头道:“我早非古神了。”
古神杀力如何,当然要看人性如何。如今的何雅茹,几乎是个人。
刘景舟取出一柄剑,叹气道:“这小子又要惹来好些人,我们便为儿子护道最后一程吧。”
说罢便牵起何雅茹,飞身天际。
姬秊擦了一把汗水,喃喃道:“我看哪个不长眼的会来。”
有如前两次,先是四大部洲各起一股子壮阔光柱,然后是九洲共起那大运,待天下气运聚集之后,就是那天外气运了。
姬秊小声嘀咕,“这我真拦不住。”
……
封岳山上,一个刚刚返回的女子,回眸一笑,笑的极其灿烂。
“臭小子,我吓唬你而已,别当真啊!”
有个游历天下,此刻到了青鸾洲的和尚,抬头看向那几股子往北地去的气运,又瞧瞧自个儿才是个初入分神的境界,无奈道:“啊弥了个陀佛,这狗日的又破境了?也好,重返小浊天吧。”
同是青鸾洲,素芩山上,樊雪抬头看向天幕,摸了摸身旁一只硕大蛟龙,笑着说道:“那咱们也去破境?”
胜神洲南山,王致明原本盘坐在一处山巅,瞧见天幕异像,默默翻开了半本《书》
清漓山上,乔恒扭了扭头,笑道:“山主终于超过我了。”
偷偷跑去蜀地的溪盉,正吃着火锅儿,见外边热闹的紧,飞快跑出去,然后咧嘴一笑,轻声道:“肯定是我师傅,没跑了。”
有个二世祖回了一趟家,整天就晓得喝酒,结果把紫珠乐坏了,有人试药了。柴黄这家伙自打回乡,先是自暴自弃,又是拼命修炼,结果好真给他修成了分神巅峰。只是他忽然想到,迦米尔不喜欢他,可他喜欢迦米尔啊!于是这家伙二话不说便包了一艘船,往天下渡。
没错,是包了一条船。
今个儿正好到了赡部洲南部,结果瞧见天幕那异像。
柴黄无奈道:“他娘的畜牲啊!”
天下渡东线战场,有个喜欢用双刀的女子,这些年来愈加清瘦。
原本两方大战之处,却因为那些异像,各自略微停顿。
只不过龙丘桃溪瞬间收回心神,拖着伤,几刀砍死了个分神妖族。
重返天下渡在即。
又是天下天外,同看一人破境。
那处岛屿早已消失不见,就剩下无尽冰原,一道白衣身影悬空一丈,已经在风雪之中,悬坐半年了。
远处的姬秊,自然是默默守护主人。
其实姬秊真的不大理解,到底是一场怎样的破境?引来如此异像,那两位各自斩杀数个外边的存在,居然还要劳烦白鹿洞出手。
两个月前,有个读书人来了这儿,老远瞧了瞧刘清,然后与姬秊闲谈了几句。
结果姬秊也只是记住了那句,“人间大有江湖人在!”
半年时间,来了不少人,都被姬秊驱赶离去,可是到现在,刘清还是没有醒来。
姬秊无奈灌了一口酒,心说再怪的事儿,放在主公身上,那也见怪不怪了。
就在此时,姬秊一把甩掉酒壶,挥手布出一道笼罩方圆千里的屏障。
禁制刚刚结成,由打那一袭白衣便散发出一种类似于神灵气息,却又与神灵气息不一样的气势,一道涟漪漫延千里,禁制之内,这结成万万年之久的冰原,竟是裂出无数巨大纹路,每一条裂纹,都有几里深,一时之间,海水如同泉涌。
刘清缓缓睁眼,一道白眼便到了姬秊身旁,伸手默念一句青白,又是一道青光飞来,自行落入刘清身后皮鞘。
姬秊忍不住问道:“主公,如何?”
刘清笑了笑,轻声道:“天上风光绝好,但不比人间,有那千姿百态。”
姬秊哈哈笑道:“那是自然。”
天门之后,便是天宫,头上清微天,登临之时,刘清不会再有任何疑惑。
那些个话本,常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说,但我刘清再次破境,谁人敢拦?
“走吧,去一趟山海宗。”
说罢,一道白衣仅凭肉身力道,一步跳出去十余里。
姬秊紧随其后,满脸笑意。
(第二卷,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