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腰间这处酒葫芦,说起来还是从花簿晚手里弄来的,还要外加一块儿乾坤玉。
身上乾坤玉,最早是栾溪给的,藏在掌心那块儿,并不大,但是因为到刘清手里最早,所以一些重要东西,还是放在那块儿乾坤玉中的。
还有一块儿,是干那几乎同等于杀人越货的勾当,从冶卢供奉手里夺来。
剩余一块儿,是来自花簿晚。
五月初五,天气愈加炎热,尽管小雨淅沥,可还是闷热的紧。
刘清一身竹青长衫,脚踩黑色布鞋,头戴斗笠,背着一柄无鞘长剑,长剑有些许青锈,端的一副古朴模样。
身后是本体为夕兽的娃娃脸姬秊,其实姬秊不善兵器,腰悬柴刀,撑场面而已。
还有辛苦两个月,尚未引气入体的少女媏岚。
顺着一条小河逆流而上,也不知走了多久,刘清猛地停下步子,扭头儿看向一处不高的山丘,嘴角抽搐不停。
姬秊走上前,轻声道:“主公,这牌坊,有些年头儿了,起码万年上下是有的。”
刘清点点头,他自然瞧得出来,只不过他是瞧着山丘之巅,那歪歪扭扭的三教寺匾额,嘴角抽搐不停。
后方媏岚指着牌坊横梁,疑惑道:“两边儿柱子上的字瞧不清了,怎么横梁上这‘缺一书生’这么清晰?”
赡部洲那座供奉古神的山头儿,当时那道人也说了一句:“缺一书生。”
没人搭理媏岚,她只得悻悻走去一旁,悄咪咪撇嘴,心说等我成了修士,让你们还这么无视我!
刘清笑道:“瞧得出来花样吗?”
姬秊点点头,轻声道:“可能洞天之内又有洞天,绕是我听惯了天地奇谈,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怪事儿。”
金霞洞天,明明已经是次于外界的小小天下了,怎么其中还会另有洞天?
刘清沉声道:“或许入口不止这一个,五年之期将至,那座归来乎镇,或许才是真正的机缘所在。”
说着微微一笑,挥手放出入学,对着那柄晶莹飞剑自语道:“潇潇,藏剑处到了。”
后方媏岚疑惑不停,心说这是跟谁说话呢?
一股子无名气势由打飞剑中传来,姬秊瞬身飞至云海。
小半年来,其实读了不少书,姬秊觉得自个儿也可以学着附庸风雅,虽不知其意,却还是念叨一句:“自我不见,与今三年。”
说罢,姬秊伸出手指,随意屈指弹出,每次落指都有数道灵气丝线前去牵引雨珠,不过数千屈指,下方小雨骤停,百丈之上的半空中,滴滴雨珠有如被无数条丝线串联在一起,成了有个穹顶雨幕,珠玉一般。
刘清听到那句出自《豳风》的句子,差点儿一口酒水喷出来,抬头看向天幕,无奈道:“咱读书归读书,能不能别乱用?”
姬秊返回地下,咧嘴笑道:“就是觉得挺好听。”
媏岚点点头,“我也觉得极好。”
不过话音刚落,就给姬秊拖着飞身远去十余里。
说实话,这是媏岚头一次飞,感觉还不错。
不过下一刻,她就觉得,好像天之高远,远非自个儿能及。
只见那位身穿竹青色长衫的山主大人,微微伸出右手,摊开五指,半悬空中的晶莹小剑蓦然变作三尺于长,自行飞入其手中。
下一刻,一位身穿淡晴色长裙,踩着藕荷色的绣花鞋,脚腕还绑着一到五彩绳子的绝美女子,凭空出现。
姬秊不得不伸出一只手臂,做擎天之势。
一时之间,剑气冲天,女子手持长剑,鲸吞一般吸取周遭灵气,瞬间破境。
三教寺前,仗剑入神游。
手持风泉的漓潇,怕是登楼之下,敌手不多了。
远处姬秊叹气道:“以无漏剑意硬生生捅破一层瓶颈,漓姑娘这破境,前无古人,恐怕也极难后有来者。”
忍不住拍了拍媏岚脑袋,姬秊知道这孩子被重创道心,却没想着怎么去帮其缝补,因为今日这一幕姬秊已经准备了许久,为的就是给媏岚上一课。自家人让她心气跌入谷底,好过日后江湖路上一旦受挫便一蹶不振。
媏岚苦笑道:“我是不是不是修道的料子?”
姬秊轻声答复:“人各有志,人,各有道。”
反观牌坊那边,刘清已经收起如雪,漓潇也背好了风泉。
女子挑起眉头,随口道:“缺一书生?缺了就找别人去,我家男人,可不是给你当做庙祝用的!”
某人暗自窃喜。
结果漓潇看了看媏岚,转过头了,言语便有些阴阳怪气了。
“看来刘公子魅力不小啊?这就又拐来个小孩儿?”
刘清连忙摆手,亏的姬秊救驾及时。
姬秊抱拳道:“漓姑娘,的确是我硬要带着的。”
漓潇撇撇嘴,猛然一笑,对着媏岚说道:“放心,他虽然执拗的教人抓狂,可他愿意领着你,就说明你还不错的 以后好好修行。”
说着抛去一本书,漓潇笑着说:“这本剑经送你了,我连溪盉可都没送。”
不是不愿意送,而是因为,溪盉是刘清的徒弟,自个儿与刘清剑术同出一脉,溪盉本就不适合那本剑经。
姬秊心中哀叹,辛苦救驾,还是没救下啊!
别看漓姑娘和颜悦色,那是因为身边有人,等到了与主公独处之时,估计有主公好看的。
谁说不是呢?
漓潇扭过头,踮脚将一条胳膊打在刘清肩头,笑呵呵说道:“探一探这三教寺?”
刘清笑道:“走一走那归来乎。”
几人缓步登山,一同入门。果然,洞天之中又有洞天,推开门跨入三教寺那一刻,周遭天旋地转。庙宇也好树木也罢,有如翻书一般,一页翻过去,另外一页落下时,周围已然是艳阳天下,大河之畔。
刘清摘下斗笠,整理衣袍,背好了长剑。
想了想,转头看向漓潇,轻声道:“若是前辈英灵在此,不知是否会伤感?”
漓潇摇了摇头,笑道:“游方于天上之出了数剑,便斩落诸多神灵,最后一剑更是换一位大帝罢战,不会伤感的。”
刘清点了点头,拿出一柄少了剑尖的断剑出来,悬挂腰间。
漓潇一脸诧异,“你怎么从没有告诉我?”
某人眨了眨眼,讪笑道:“那时候三师兄还不是三师兄呢,非让我带着,我也没法子。”
漓潇身上衣衫瞬间变作大红,后方媏岚疑惑问道:“他们这是怎么啦?”
一个又整理头发又整理衣裳的,另一个干脆换了衣裳。
漓潇回头,咧出个笑脸,轻声道:“因为我娘亲来这儿的时候,就是穿了一身红衣呀!”
直到往前走了二三里地,几人停在一处大石头前,瞧着明明是被剑削砍出来的“归来乎”三个字,姬秊这才解答道:“因为主公与漓姑娘,是要在这处见一位前辈。”
媏岚疑惑道:“什么前辈。”
姬秊陷入回忆当中,喃喃开口:“万年之前,一人自那须弥山上空的中洲,挥剑斩了黄龙,返回之后,依旧拖着重伤,落剑人间,剑气百万里,硬是将那古胜神洲一分为二。”
刘清按住腰间半截儿长剑,即便只是断剑而已,可依旧剑柄漆黑,剑刃明如镜。
自混沌走出的先天之剑,回到了第一任主人酣睡之地,可是缺了剑尖,有如巨兽缺了獠牙,有如那万人敌,垂垂老矣。
刘清拍了拍断剑,轻声道:“师傅起名游方,相比是觉得,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游必有方,你做到了。”
漓潇插嘴道:“爹爹说了,即便父母不在,远游天外,也还是号游必有方。”
心有挂念,要落叶归根。人活一世,可做不到那心无挂念的。
万年之后,长铗,归来乎。
姬秊都有些伤感,他虽然只是个坐骑,但也不是空活几万年的。游必有方,是个人或者说不是个木头块儿,心中都会有,可他的家乡,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当然不是什么劳什子妖族那边儿,而是一个除非穿越光阴重返从前,否则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地方。
因为,那个地方没了。
刘清诧异看来,因为姬秊居然主动取出一壶酒,喝了起来。
刘清便甩去一壶槐冬酒,笑道:“我家自产的槐冬酒,可以尝尝。”
抛去一壶酒后,刘清与漓潇走在前方,左右打量这归来乎。
洞天之中的小洞天,当真是闻所未闻。
左侧是一条河,依照日头辨别方位,该是自南向北流向,这条河自然比不上大江大河,可起码也与流经长安的渭水有的一拼。
漓潇轻声道:“应该还有第三重洞天的,大师姐跟二师兄,还有姐姐,应该都来过归来乎,说是小洞天入口在龙王庙,若真是如同以前那般,或许真要再下一层洞天。”
刘清点点头,轻声道:“不怕,游方在此,让它引路便可。”
结果漓潇哪儿会跟你说这个?话锋一转,询问道:“有无给媏岚答疑解惑?教授学问那般。”
刘清淡然答复,“我又不是那教书先生,如何答疑解惑?不过当下之事,错或对,有过稍微提醒。”
想了想,刘清还是说道:“我又动了杀心,就是在救出这媏岚之时。当时不晓得为什么,一脚力道太沉,差点儿就凿沉一艘大船,里头百余人都会死。”
大致与漓潇说了说当时情况,当时刘清就是心中有一句,不该如此。
那寻花问柳的读书人,刘清不如何失望,因为他们算不上真正的读书人。可媏岚那要拉着自个儿垫背的,刘清是真的失望。
漓潇笑着露出手腕,跟脚腕那个花绳儿有些相似,但是差不多。
“记得这个嘛?”
刘清笑道:“当然记得,百花仙山消亡仙子的花蕊所捻成,一洲只放一个,不是百花阁贵宾都不带卖的,可是花了我十枚泉儿呢。”
漓潇咧嘴笑道:“其实我一直戴着。”
刘清扭头儿对着姬秊说道:“烦劳起一座可以跟随我们移动的禁制。”
姬秊点点头,随手一挥,便有一座无形禁制落下。
刘清停下步子,掏出来一块儿镜花石,还有个直接是镜花台。
“夕秊,这个东西,你知道多少?”
姬秊拿过镜花石,看了看,轻声道:“这就是当年天庭神灵给与人间山水神灵的传讯之物,天庭放着一块儿大的,有那监察之用,那块儿是祖宗镜花石,但凡用了镜花石,人家想看,就能在天宫那块儿祖石上面瞧见。不过当时被姜剑仙一剑斩碎祖石,又一剑斩落了那座真正意味上监察天下的仙府,估计便也没法儿用那祖石监察人世间了。”
这还差不多,若是真有那祖宗石台监察天下,刘清还真不敢用那镜花石。
姬秊继续说道:“主公这块成品,应该是品秩仅次于那块儿祖宗石台的,只能说传讯极远,却做不到可以听到旁人言语。另外这块儿,尚且还算是品秩可以,跨洲传讯,还是可以的。不过……起码得是不弱于当年天庭的神匠手艺,才做的出来镜花石,如今天下,想要寻到这般手艺,那墨家子弟,或许都做不到。”
刘清笑道:“神桥镇就有天工,你腰间挂的柴刀,就是那天工以寻常凡铁所铸造。”
刘清收起镜花台与镜花石,转头对着漓潇说道:“这镜花台,暂时不能给你了,我原本想着,清漓山留一块儿,我一块儿,给你一块儿,结果拢共也才得到两块儿。这个我得留着,清漓山也放不了,日后有大用。”
漓潇撇撇嘴,“我要那玩意儿作甚?花钱与你说几句话,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干么?再说了,影响我修行。”
刘清竟是无言以对,一句影响修行,便已经堵住了刘清的嘴。
姬秊撤去禁制,一旁的媏岚便询问道:“泉儿是个啥?”
刘清哈哈一笑,猛然间想起来自个儿当年也差不多这副模样。
猛然间叹了一口气,走了三年了,也不晓得溪盉那丫头在家听话不?若是不听话,等自个儿回家了就好好给她紧紧筋骨。不过说归说,真还就下不了手。
结果也没人替媏岚解释,什么是泉儿。
又往前约莫一里地,路上碰见个中年人,着急忙慌往前面跑,手里还拿着个大坛子。
这中年人瞧着像是跑累了,蹲在路旁,大口喘着粗气。
刘清走上前去,笑问道:“这位大哥,打酒去?”
中年人气喘吁吁道:“其实是去抢酒,不过今儿个悬了,等我去,估计酒都卖完了。”
这下刘清就好奇了,“这么受欢迎?卖的什么酒啊?”
中年人说道:“那家人卖酒,卖了起码好几百代人了,据说当年一位剑仙,拿了个装不满的酒葫芦,连他家酒窖里的酒都买完了。传说啊,那个就馆儿里头,最早卖酒的,被那位剑仙买光了酒,当孙子的接手酒馆时,那位剑仙又来了,结果容貌与几十年前一模一样!不过那都是传说,我也吃不准是真是假。”
中年人这才瞧见刘清背着一把剑,又是一身竹青色长衫,立马瞪大双眼,颤声道:“莫不是那剑仙真回来了吧?”
刘清摇头道:“不是不是,就是个江湖剑客,拖家带口的,来转转而已。”
漓潇也走上前来,问道:“听说此地有个龙王庙,供奉一位黑龙王,不知那庙宇在还是不在?”
中年人一愣,想了想,这才摇了摇头,“闻所未闻啊,我一家三代都在归来乎,打我爷爷那辈儿,怕是也没听说过什么龙王庙啊!咱们归来乎镇,偏远孤僻,祖祖辈辈几乎都没出去过,要不你去问问那就馆儿,说不定知道。”
说完就抱起酒坛子,狂奔而去,再去晚一些,可真就没有酒喝了。
刘清轻声道:“我跟漓潇去寻一寻那龙王庙,你带着媏岚先去寻间客栈住下吧,若是想到处走走,随意,我可没贝化给你们。”
看方才那男子衣着,刘清就知道,此地可能光阴与外界不同,外面过去千百年,可能此地才过去个几十年。所以刘清觉得,可能与万年之前差不多,这儿还是用贝化的。
说完之后,两人瞬身离开,跟随那半截儿剑的指引,去寻那第三重洞天的入口。
待刘清与漓潇走后,姬秊带着媏岚往小镇去,一个娃娃脸青年带着个少女,自打进入镇子,就十分惹眼。
姬秊压根儿不当一回事,旁人未见我出手,故而笑我。难不成他还跑到人堆儿里头,大喊一句:“我可是渡劫大妖,你来一个我吃一个,来俩我吃一双。”
媏岚瞧见那挤的没地方去的酒楼,扭头儿笑问道:“想不想去尝尝这酒?”
媏岚摇摇头,笑道:“我又不会喝酒,不过肚子却是饿了。”
姬秊便随手变出来一朋贝化,拎在手里往酒楼走去。
他还就不信了,真就只有那么多酒,带着这么多钱,他就不信买不来酒。
果不其然,一到门口,便被一个小厮伸手招呼着上二楼,说酒管够,吃食也极多。
登上二楼,媏岚老远就瞧见墙上挂着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画像,不过是个背影。
媏岚疑惑道:“这挂的山主吗?”
姬秊看了一眼,扭头儿走进雅间,然后笑着说道:“别瞧见穿着青色衣裳又背剑的,就说是主公。还有,你不晓得,主公其实不喜欢穿青色长衫,他这是类似于一种炼心。”
姬秊早有察觉,刘清身穿白衣,有一部分原因,是想以那颜色提醒自己,要压制心猿意马,如同先前在船上时,那股子杀意。穿青衣时,思绪便如同在天上,以局外眼睛观看局中人,以及看自己。
身穿黑衣的刘清,除了分身之外,姬秊还没有见过。可若是主公换上一身黑衣,姬秊觉得,那就是主公不愿再压制心中杀意。但凡那时候,估计是对面之人,非死不可了。
好像在刘清眼中,非死不可的人,不多。
透过门缝,姬秊瞧见那青衫画像,不由得想起当年一剑斩落老主人后,那位剑客看着只剩下半截儿的长剑怔怔无言。
到后来姬秊才晓得,那柄最早唤作明如镜,后来叫做游方的剑,是张剑仙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柄佩剑。
饭菜不多时就来了,先上了两壶酒。
媏岚没着急吃饭,而是把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问了出来。
“师傅,我发现山主好像碰见谁都能聊两句,而且没有半点儿神仙架子,你也是这样。难不成你们说的外界之人,都是这样?”
姬秊被一句师傅叫的乐开花了,不过还是摇头答道:“这么想,你就错了。像主公这样的,不多,甚至说是极少。至少七成你嘴里的神仙老爷,看待人间生灵,甚至比后世天庭那些所谓神灵更加冷漠。在他们眼中,凡人,蝼蚁而已。”
媏岚又问道:“那为何山主会与那些个凡俗人聊的极好?”
姬秊想了想,轻声道:“可能是主公觉得,所有的人,心中都是善恶并存的,包括他自己。好人之所以是好人,也唯有个克己。”
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轻声道:“主公可是个读书人,比较遗憾的,就是没有功名在身。”
此刻那小厮又端着一盘菜过来,是那红烧肘子。
姬秊趁着这会儿询问道:“那所挂剑客,就是那个酒葫芦灌不满的剑仙?不过你们这么挂着人家画像来招揽生意,不太厚道了啊!”
小厮忍不住叹气,苦笑道:“老祖宗要是瞧见自个儿珍藏着的剑仙画像被如此对待,恐怕也会很失望吧。”
……
归来乎外的一处小山头,站在山丘顶上便能瞧见一条河蜿蜒曲折,直往北去。
漓潇站在一旁,轻轻拉起刘清手掌,生意十分温柔。
“为什么要去学别人?我们自个儿就很好的。”
某人顺杆爬,攥紧漓潇手掌,轻声道:“也不是学别人,就是觉得他人哪里好,与自个儿相比,自个儿差点儿,就要去缝缝补补,争取差的不多。”
漓潇低声道:“可这样很累啊!”
刘清笑了笑,看去远处那延绵山脉。
高山仰止,景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