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远面带讥诮之色,静静的瞧着吴王如丧家之犬离去,心中不由叹息。此人终究并非人君之才,就算硬扶着他上位,太平岁月或许可以当一守成之君,方今乱世,却早失了方寸。
吴国境内精锐之师早已葬送,哪里还能有什么勤王军?吴都的城墙虽厚,一旦越军四面围城,又能守得了几日?
叶行远沉思一阵,唤来家人,吩咐道:“我要离家数日,家中之事,便麻烦你们照看了。”
家人奇道:“公子哪里去?”
七年来足不出户,如今越国大军压境,到处兵荒马乱的,难道是要逃难去?
叶行远笑而不答,轻车简从,当日就坐着马车,离开了钟家和吴都,一路向北。往周天子所在的洛邑而去。
其实洛邑就是后世的京师,只是几经战火焚毁,天灾人祸,周朝的城墙与住宅那是再不可见了。
叶行远一路北上,只见四处征伐,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心中感叹。方知这战国乱世是何等的可怕。
说起来探索死后世界,高华君与子衍都曾让叶行远领略过战国时代,但高华君所在的乡村偏远平和,子衍守苦渡城亦是边疆,不曾见过中原景象。
与之相比,三千年后的轩辕世界虽然亦有乱象,终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残酷。圣人保三千年盛世,功德无量。
叶行远越是接近洛邑,心中越是紧张。这一次钟奇君的死后世界,与之前的几次历险都不相同,最关键的就是在洛邑。
他有可能会见到活生生的圣人。圣人述而不作,不留偶像,寻常人连瞻仰他容貌的机会都没有,即使是在高华君子衍子的死后世界,叶行远也只能听闻圣人的名声,却不能见其真容。
而在颜无邪的死后世界,更是完全抹去了圣人的存在。但在这个钟奇陵墓中,按照历史的必然,叶行远却必然有机会见到圣人。
圣人在钟奇的死后世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会呈现出怎样的形象?又能从这位“万世师表”身上学到什么?
抱着这样的好奇心,叶行远坐着简陋的马车,进了周王室的都城洛邑。
如今的洛邑,正值秋天,红叶满街,身穿白袍的学子捧着书卷,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去往圣人的居所,恭聆学习。
叶行远下了马车,恭敬的站在一旁,这些学生他并不熟悉,但毫无疑问,圣人三千弟子,几乎每一个都是值得读书人尊敬的大先辈。
至于七十二贤弟子,更是青史留名的伟大人物。颜无邪裴将军高华君子衍子,还有子仲甫公孙启公子蒙等人物,无不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说不定这些人物,就在刚才与叶行远擦肩而过。
“兄台,你是来书院学习的么?”叶行远身后,有人热情的打了个招呼。
叶行远惊觉声音有些熟悉,愕然回头,看到来者开朗温柔的笑脸,更是瞠目结舌。想不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形下诡异的重逢。
来者正是高华君——按时间上来推算,轩辕历五十六年,越国攻吴。而同样是这一年,高华君离开了家乡,前往洛邑向圣人求学。
理论上,钟奇当然应该会结识这一位出色的同学,对叶行远来说,却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也有一丝古怪的尴尬。
不过天下人中,高华君绝对是最值得信任的一个,他也绝对不会害你。叶行远对于街上的巧遇只觉得欣慰,便笑道:“在下虽然也想向圣人请教大道,但除此之外,还想要觐见天子与圣人,恳请他们出手,救我国邦。”
高华君大惊,知道这是正经事,忙道:“如今天子年幼,圣人理事,有此大事,你便随同我一起去见圣人,亲口向他说明吧。”
他果然是热心又容易相信别人之人,丝毫不怀疑叶行远话的真假,侠义心起,便要带同叶行远去见圣人。
当然这也是因为众弟子们早就习惯了圣人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论别人怀着怎样的心机,或者拥有怎样的如簧巧舌,在圣人面前,一切都无所遁形。
任何难题,只要能带到圣人面前,便能找到答案。一切阴霾,只要出现在圣人目光注视之下,便会化为无有。
圣人就如日方中,便照四方。
叶行远也明白这一点,他原本有些犹豫,是不是要那么快去觐见圣人。因为毕竟他现在已经是“钟奇”又非“钟奇”,在圣人面前会有怎么样的变故,无法预测。
但已经走到了这里,所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难得遇到高华君这么热情,何必辜负他的好意。
叶行远便鼓起勇气,笑道:“在下是吴国钟奇,便要拜托师兄了。”
高华君原本就是钟奇的师兄,两人曾同窗数载,关系甚好,这般称呼也不算僭越。
高华君连连点头,“在下高华,乃是邹国人,也是今年刚刚拜入圣人门下。你不必这么客气,随我来!”
他招了招手,急急忙忙带着叶行远穿过落叶满地的街道,抄捷径绕过两条街道,三转两转来到圣人学宫的侧门前。
叶行远在京师的时候,也曾去参拜过学宫的遗址。只是三千年岁月已过,学宫只剩下断井颓垣,唯有当年圣人手植的一棵银杏尚存,亭亭如盖,可追忆往昔。
如今的学宫却正是最辉煌的时候,高大的院墙上飘着金黄色的银杏树叶,侧门口站着身着儒袍的夫子,未曾入门,就能听得见厅堂中朗朗读书声。
读书人的清华之气笼罩在学宫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伞盖,不但能够遮风挡雨,更能镇压气运——叶行远望了望那清华之气的厚度,心下揣测,就算是三千年后轩辕世界的翰林院国子监各处府学县学加起来的文气,也远远不能与这种规模相提并论。
不说圣人令人高山仰止瞠乎其后的博大精深学问与修为,便是那三千弟子,未来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及得上,这种清气又如何能比。
高华君与守门的夫子打了个招呼,那夫子望了叶行远一眼,见他举止斯文,一表人才,龙章凤姿,像个读书人的样子。便也没有刁难,挥挥手放他两人过去。
踏入学宫,叶行远只觉耳聪目明,鼻端有一股幽幽清香。情知这已经受了学宫的好处,在这里研读学问,就算是不眠不休,精力也不会有太大的损耗,实在是三千年间学习条件最好的地方。
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身为钟奇,要想办法探索“节”之宝物的下落,他宁可在这里苦读十年,必然大有长进。
叶行远这般胡思乱想着,跟随高华君登堂入室,一直进了最里面的教室。
圣人并不在此处,只有几个弟子三三两两,在谈论着什么,瞧见高华君进来,有人打招呼道:“高师弟,今天怎么来晚了?这位又是谁?还不与我等介绍?”
此处是圣人授课之所,不过圣人公务繁忙,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学宫之中。他除了身为学宫之长以外,还同样是周王室的大司空,掌兵事,又监管治安,虽然没什么人敢在洛邑闹事,但也得处处妥贴。今日圣人边在朝中,处理政务。
高华君看见众人,忙问道:“圣人何时到来?这位钟奇兄来自吴国,如今吴国被人无端攻伐,钟兄是来此,向圣人求助的。”
当先开口之人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行礼道:“莫非是素有贤名的钟二公子?久闻大名,圣人授课之时,也曾赞钟公子乃是大器,只恨之前缘悭一面,想不到今日有机会相会。”
那几人纷纷起立,与钟奇见礼,通了姓名,都是圣人的得意弟子,后世留名之辈。叶行远不敢怠慢,一一回礼,甚为恭敬,心中却有种古怪的感觉。
历史上的钟奇,并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名声,因为父兄的牺牲,他又被软禁朝中,所以并无多少人知晓他的贤名。
但现在的叶行远却不同,他因为弑君,将吴国拨乱反正,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故而就算是圣人,在讲课之中也不免提到了他。
幸好,评价并不算负面,虽然还不够高杆,但至少说明自己是个有用之人。
叶行远心中暗笑,要知道圣人评价帮助齐桓公称霸的齐国宰相管仲,也不过是“大器”二字罢了。与之相比,年纪轻轻的钟奇能够得到这个称号,也算是溢美之词。
只可惜圣人之道,讲究的是“君子不器”,叶行远虽然是“大哉器也”,却未免也圣人的大道偏离了。如果他现在附身的“钟奇”还想要拜在圣人门下,那要经过的考验和学习,只怕比真正的历史中更加艰难。
对于叶行远来说,这次探索,本来就是一次尝试,并不着急。圣人如何评判,也无法预测,与其想得太多,不如耐心等待。
他就在教室中与那几位攀谈起来,这些人个个都是贤者,言语中透出一句两句,叶行远便受用无穷,只觉得灵力澎湃,竟然是又有增长。
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