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仁七年暮秋,铜雀案发,天子震怒,庙堂之上百官无不自危。
宜康王面圣呈奏词。
“三殿下曾在乾仁三年早春借下访呈海郡之名与臣有过私交,其间问起过臣府上亲丁以及呈海郡兵力守备。也谈及有朝一日借兵之事,言行皆记于奏本之上,惟望陛下严查。”
“四年前的事,为何现在上奏?”
天子声似寒铁,丝毫不留情面。
宜康王胆颤伏首。
“三殿下说若将此事外传……便将……便将……”
宜康王战战兢兢的瞥了殿上一旁满面怒容的冠玉男子。
天子拍案大吼:“朕要你说。”
宜康王当即回转视线再度以头抢地连磕数下,直磕的额面渗血。
“禀陛下,三殿下说若是臣胆敢多言一句,有朝一日若他登临帝位,便将微臣抄家,以凌迟处死微臣。”
任谁都知道,乾仁朝的三殿下在之前一直是朝堂公认的心怀江山社稷,于万民施以仁德之人。也是府上能人异士最多,最为人称道的殿下。
那时百官私下谈及三殿下,总会有人说上一句:“若三殿下施政天下,是我大幸之福。”
他确实是最有可能福泽天下之人。
……
并非所有在黑夜里低语的人都能等来黎明,有的只能沦为晦暗的养料,或是被虎豹豺狼捕食殆尽。
有人见到了一片废土,依然在等待着一片清明的那天,尚且还能坚守心中净土继续咬牙支起天幕。
刚正不阿是种诅咒,而解药便是同流合污,红衣官袍百姓血也不尽然全是夸大其词。
弱水之战,猩水如三途。
乾仁之难,垒尸筑京观。
三殿下周献傅于乾仁七年冬月入诏狱勘审,又七日,在狱中留下十六字后饮鸩酒而死。
“父无子愿,子失父信。尽己所能,问心无愧。”
……
宜璋王满面春风走出烟柳楼。
同日一百刀斧手,三十羽弩手连夜悄然出宜璋王府,自上阴郡向东直指呈海。
苏佑陵坐在房中手指悬空轻点,旁边几案上放着一封拆开的信函。信是徐筱所留,她身后的组织找到了她,时间仓促,也没与他来得及道别便孤身离开。
苏佑陵依旧在钻研武技,没有师傅在旁指点,很多东西便只能靠自己不断的做尝试。
武学二字万千招法,难就难在融会贯通四字之上。苏佑陵便像是迷途其中的无头苍蝇,哪怕他如今找到了那方鼎,却没办法将鼎灌满。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难堪与真正砥练武夫厮杀。
他不知道他体内有一颗丹,这颗丹为他塑了这樽鼎,而这樽鼎也成了他唯一的凭恃。
“有些事,总该尝试一下的。”
苏佑陵将马也一并卖去,数了数囊中钱财第三次往烟柳楼中走去。
日出红胜火,青楼的生意在此时便显得有些冷清,全然不见了往常的座无虚席。苏佑陵还是第一次白天入楼,同样也是第一次来到淑胭的闺房。
入门便见丝织地衣静卧地面,前厅安置一张紫檀小榻。踏过双垂紫纱帘,便能见着温酒煎茶所用的小石桌,各类漆器摆列齐整。当中甚至还有一对小巧精致的艮州七星窑锻烧出的琉璃盏,只此一对,怕是足堪千余两。那案几上还放着一只“镇海吼”的金器,一眼便能瞧出为名匠所塑,口衔宝珠,爪拢元宝。
苏佑陵两次来去,也认识了不少烟柳楼其他的姑娘,那些老鸨与龟公更是讲求一个眼神毒辣,苏佑陵打过招呼上楼,他们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喊堂。
看到苏佑陵时,淑胭先是一愣,而后面羞自去温茶待客。
“苏公子?这大白天的你怎的有空来这里?”
“只是喝杯茶水,再问问一些事情。”
淑胭略显失落,煎好一壶春茶替苏佑陵斟满,又给自己倒上一小杯,这才端身与苏佑陵对坐。
“公子可是要问些何事?”
苏佑陵面露笑意,眉目含春,直看着淑胭脸上红润几斤滴水。
世上常说女色红颜祸水,却不知男色一样能将女子迷的神魂颠倒。
“昨日那蔺王爷,姐姐可是知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往日淑胭姑娘的称呼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姐姐二字,饶是淑胭久经世故,也不由闻言羞赧。
淑胭面如霞彩,倒是没有先行去回答问题,而是将小桌上的“镇海吼”置于苏佑陵手中:“刚才见你进来便一直在看这个,冲你这声姐姐,便是送你也值当了。”
苏佑陵连连摆手:“这可如何使得?姐姐这两日在我身上也没挣几个银子,如何还能让姐姐再掏钱。”
淑胭闻言莞尔一笑,手绕青丝卷起,玉手撑起粉面:“我们这般风尘女子,见多了各型各色的男人。其实谁都知道他们图的是什么,但总归想要一处好归宿,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个生瓜雏鸟?”
苏佑陵原本砸吧砸吧有滋有味的饮着茶水,闻言却是差点一口尽数喷涌出来。强咽下口中热茶,苏佑陵这才略带面红讪笑道:“姐姐说笑,这些东西哪里值得炫耀,姐姐若觉得是,那便是了。”
淑胭点了点头,苏佑陵两次来青楼,先只以为是他少来这等风月之地,但却是连揩油之举都是不曾有过,这就不得不让淑胭兀自奇怪。
天下哪有这般正经男人?后来再一琢磨,那分明是生瓜雏鸟青涩害羞的模样。
但纵使如此,眼中纯意做不了假,她阅尽风尘,看人不敢说是准确无误,却也十拿九稳。
苏佑陵眉目阴郁隐有疲态,双眼更是溟濛云雾,却独独没有污邪之意。
她不知道苏佑陵这个少年身上有什么秘密,但一定大有秘密,但于她而言,这又何妨?苏佑陵从不将她当做轻贱女子,言谈举止皆是依礼相待。
多少士子文生入了青楼便是如狼似虎,流连之后却又将自己对风尘女子的不齿付诸笔墨。真小人远比伪君子难做,更何况那真君子?
陈涛为鱼弱昙出头,难道便真的全然是为了道义?
看多了污秽,便是连一张白净的宣纸都觉得可惜。
这一声姐姐,可比那床榻之上的心肝宝贝来的悦耳百倍不止。
苏佑陵善言辞,却不善与女子言辞,但若是相熟之人也就另说了。
二人交谈甚欢,一个说多年游历所见所闻,那半个大幸的盛景付诸于口,却是依旧让人闻之欣然。
另一个便说所见过得各型各色的人,什么器大、好活之类的虎狼之词倒也并无遮掩,当真却像是姐弟二人唠嗑家常。
苏佑陵吃着糖蒸酥酪,聚精会神的听着眼前女子说那关于蔺王爷的大逆不道之言。
“他府上丫鬟美侍,哪个逃得了他的魔爪?身子早都空了,也是难为小鱼儿摊上这么个没用的色囊饭桶,早之前到我闺房便是一双手还使得劲……”
淑胭话说一半看着苏佑陵,见他面色如常倒也叹了口气:“话说回来,这等达官显贵,又岂是我们这些下九流的女子招惹得起,说是清倌人,还不是银子不够,官职不高?”
苏佑陵闻言哈哈大笑,只道是淑胭一语中的,但偏偏其中无奈心酸又有几人知晓。
淑胭说着便有些气愤,连着胸脯美景都是不断起伏,花枝乱颤。
“不过呀,咱们青楼女子倒也习以为常,你可千万别招惹了蔺王爷,那人度量小的连一粒粟米都容不下。”
话里话外也是担忧关心之色居多,就是怕他也一怒为红颜,被那鱼弱昙迷住心窍干出什么翻天的事情。
苏佑陵哑然失笑:“莫非姐姐以为我比那陈涛还蠢?”
淑胭闻言也是掩面娇笑。
二人正到兴头上,却是又有一道清冷之声伴着叩门从门外传来。
“淑胭姐姐,能否得空开个门,妹妹有话想对姐姐说。”
淑胭闻言却是面色更喜,对着苏佑陵悄声道:“既然你喊了一声姐姐,那姐姐便断无让你吃亏之理,今日赶巧,让你好好看看小青鲵的模样。”
苏佑陵已经猜到门外是何人,兀自饮茶不动声色。
那道倩影走了进来,先是冒昧对着淑胭道:“淑胭姐姐,我知道你在招待客人,但刚才听你们在那嬉笑,想来没做那事,望姐姐赎罪。”
而后再便是向着苏佑陵歉然道:“这位公子,可否耽搁一下雅兴?”
前几日虽也曾观望佳人,但哪里是如这般近的距离?鱼弱昙人如其名,眉眼间的柔弱之气如同一现昙花,仿若稍纵即逝让人心疼。面靥更是不殇自愁,亭亭娇体稍一举止便是弱柳扶风。
苏佑陵转过头与鱼弱昙四目相望,略微颔首,一掌轻揖:“鱼姑娘请便,我本便是来找姐姐唠唠家常的。”
言如谦和微风拂面,未闻本公子的称呼,只一我字,二者便拉进了距离。
“姐姐?”
鱼弱昙看着二人疑惑。
淑胭笑着拉起鱼弱昙的纤纤玉手:“怎的?不许我有个体贴人的好弟弟了?你且坐下,反正离生意还有大半时辰。”
淑胭坐回小榻稍稍往里腾出一个位子让鱼弱昙也坐下。
“说吧,找姐姐何事?”
鱼弱昙还是不放心的看了苏佑陵一眼,苏佑陵只得埋头饮茶作掩。
淑胭看着二人连连笑道:“放心,我这弟弟你且相信,再者说来他还是个雏儿,要不就便宜妹妹你了?只是别忘了之后要包一个大大的红包才是。”
“咳咳。”
苏佑陵被茶水呛得不轻,鱼弱昙凝视苏佑陵良久,苏佑陵不敢抬头。
两分羞赧,三分青涩,另有一半是他所需要的情报。那个邮差且不谈,蔺王爷的事情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善罢甘休。
鱼弱昙轻吐莲香,呼出一口气道:“我是让姐姐在我死后,能帮我把攒下银子给一个人。”
苏佑陵骤然抬头,眼如利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