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小年白手起家混到今日成为一方帮主,不可谓简单。
但只有庄小年知道自己为了爬到今天丢了多少东西。
如今连最好的几个兄弟都死的死,散的散,但他能如何?他是一帮之主,任凭如何伤心难过,外人看来也不过是虚情假意。不过是笼络帮众的手段罢了。
庄小年听到彭涛死讯时正与喻州勘隐司正曹焱谈事,只能暂时压抑下心中的哀意,但勘隐司的情报何其之快?
那勘隐司正的耳目在曹焱旁边轻附耳语,曹焱转头便对庄小年淡然开口。
“替你兄弟办后事吧,我们的事改日再谈也不迟。”
屈辱、难过,五味杂陈的情绪涌入庄小年心中,但他无可奈何。
他还是要装起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既然司正大人发话,庄某恭敬不如从命。”
随即带人离开。
天下终究还是朝廷的天下,皇帝的天下。
喻州黑丞?
徒增笑耳。
年少时的雄心壮志也早已在一次次碰壁和身边人的离去之后被磨平。
继续扩张地盘发展黑丞会?
他已经不想再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一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庄小年此时闲坐在八角亭中,这里是黑丞会名下的一处林园。环境幽僻,风景雅致,亭外小径两旁各植松柏青竹,有小溪从中而过。虽远不如苏州那一季一如画,四季四重天的苏砂林,但置身其中也同样能获得一种远离烟火的静谧。
庄小年在等那个神气的少年郎。
连番自饮自酌,此时已是微醺,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
“终究是没有之前那等气魄了,你们一个个狗日的倒是下去享福,把这烂摊子全都推给我。看我下去不揍你们,毕竟老子现在也是快摸到三宝殿的人了。”
敲完九鼎是敲鼎淬体的极致,但想要入得那缥缈无踪的三宝殿,中间还要经历一道重要的门槛。
踏过去,入三宝有望,自此脱胎换骨。
停驻不前,终了一生也只能是个九鼎武夫,随着年老体衰,慢慢的泯然众人。
虽然还没有对外宣称,但他庄小年是实打实的伪三宝,不止是体力和力气,连那五感都有显著的提升。
一位身着黑马褂,下裾黑麻裤,脚踝上下还绑着束腿缠带的少年郎随同两位老人进了八角亭中。
那老人分别叫做卫昌友和柯釜,一个是何合壤郡八大主事之一,另一个则是府城黑丞会飞马堂堂主,少年人无疑便是苏佑陵。
庄小年微微眯眼看着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郎走进八角亭落座,不卑不亢,神态凝然。
哪怕穿着黑丞会的黑马褂都生不出半点江湖混混,市井无赖的模样,颇像是一个不守礼法却满腹经纶的狂儒。庄小年嘴角轻勾,竟是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与身边的友人。
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若有能力做的更好,那就交给他们便是,一直占着茅坑不拉屎,也不害臊?
庄小年轻笑但不出半点声音,只是又斟满了一杯酒推向苏佑陵。
苏佑陵同样眯了眯眼,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庄小年轻晃着脑袋,索性也不摆出什么帮主架子,把腿俱是盘在椅子上,又甩手勾搭着椅背,模样更像是一个吃了霸王餐正准备放赖的泼皮。
“有点子男人模样,怪不得彭涛喜欢。是个做大事的。”
苏佑陵对于庄小年的夸赞不以为意,只是浅浅一笑。
“庄帮主气魄非凡,是小子在班门弄斧。”
庄小年将手一摆。
“我最烦这种迂腐的儒生言语,和苦行僧对暗号一般,你就正常说话就成,我没那么多讲究,你也无需太过在意什么繁冗礼节。”
又是一个与彭涛一般的性情中人,和他们这种人,最好打交道。
你付出一倍,他们便会还你十倍。你付出百倍,他们便会对你付出千倍万倍。
有恩必报,有仇必报。
至少你不用太担心他们会在你背后捅刀子。
“彭涛将黑丞令给了你,你便是合壤郡真正的帮主,我与彭涛交情一直不错,他看上的人,我也放心,但是看你。”
“什么意思?”
“苏佑陵,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在邀请你来府城的刺涵上署名周家?”
“确实如此。”
“先放心,我可不认识你,但有人拖我对你说句话。”
“铜雀孤,最孤不过幼龙历九州。北境寒,最寒不过看不到母兄眸。”
苏佑陵闻言眼神有些晦涩,连带着那股阴鸷又浅浅的显了出来。
“那人说他姓周,但与你一样。”
姓周的人苏佑陵认识很多,但在民间之后,他碰到的有嫌疑能猜出他的身份的人只有一个。
平岗县含饮轩掌柜。
周锦彧。
与我一样?那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庄小年见着苏佑陵脸色微变,也不在意。
“放心,那周公子明言没有恶意,他说了你不会相信,所以让我用诚意让你信。”
“什么诚意?”
苏佑陵话音刚落,庄小年却悍然出手,苏佑陵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记手刀便将他拍晕过去。
堂堂伪三宝境界的高手,对付一个只会些江湖散招套路的人,无异于杀鸡用牛刀。
卫昌友看的心惊肉跳,眼神闪烁,但显然也是知道事情的原委,早有预料,只是轻轻说道:“不至于吧,你可别下手没轻没重的真将他杀了。”
柯釜瞥了一眼卫昌友:“还能比你下手更没轻没重的不成?”
卫昌友撇了撇嘴:“一帮老家伙,盘算一个小娃娃。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庄小年朗声一笑:“放心吧,我可舍不得拍死他,黑丞会日后还要仰仗他呢,再说了,要是真杀了他,彭涛下去准得踹我。”
卫昌友再闭目不言。
柯釜则是眼神颇为艳羡:“这臭小子真是好气运。”
庄小年摇了摇头:“他的命可不好,明明担子已经够重了。苏佑陵啊苏佑陵,你可想过,若是死了,便能不这么累了。”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任何风吹草动皆是心惊胆战,使出浑身解数只求活命,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逃命。费尽心思也只能在东躲西藏中苟全于世。
惊弓之鸟,不过如此。
庄小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锦盒。
打开来,那中间盛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白色药丸,细细看去,那白色药丸周边竟是仿佛有水波荡漾。锦盒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氤氲香气遍及四周,让人闻之心旷神怡。
卫昌友和柯釜看的眼皮直打颤。
“苏佑陵啊,莫要怪我,这都是你的命,谁让你终究是那人的儿子。”
“好好睡一觉,恐怕你有很多年都没能如此安稳的睡过一觉了。”
“我们这群老家伙将平生所愿托付于你,不要怪我们自私,这世道,谁活的不苦哟。”
苏佑陵脑海中依稀印出一句句话,但他只觉得自己周身仿若泡在热水之中,全身酸软无力。就像有人拉着他的脚让他坠入一个十分舒适的安乐窝里。
他挣脱不了,也不想挣脱,正如庄小年所说,他很累了。
逃的累,藏的也累,想到自己还担着许多人的期望,更累。
随便如何吧。
苏佑陵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