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只会遮蔽眼前的道路,只有将其放下才能有所进步。你们都还太年轻,不明白天荒地老四字的分量。”
吴圭默然开口,一路上他都在想办法开导身旁的少女。但无论他说什么,鱼弱棠仍旧沉默不语。她的清冷性子如今也是再一次让吴圭大开眼界。
“哎,这个给你留作纪念吧。”
吴圭犹豫再三,还是将那一枚三驳龙纹韘形佩置于鱼弱棠手中。鱼弱棠自此才是眼中流露异彩,不复方才的死灰沉沉。
“吴叔叔?”
鱼弱棠仰头好奇看向眼前黑袍男子。
能让一个皇子所珍视的物件有多么重要,她怎么会不明白?
“我没脸拿着这个,由你支配它,我总归安心些。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想你也明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它在你手中。”
吴圭继续挪动脚步,却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走路也是轻快起来。
“对于苦难深重者而言,长生才是最为恶毒的诅咒。九殿下若是活着,将来……可惜。”
吴圭欲言又止,终是没有描绘出那人未来在他心中所应该有的模样。
“我不许他死,他便不能死。”
鱼弱棠仰头倔强开口。
吴圭只是无奈一笑:“这么想,也不错。人活着嘛,总得有个念想不是?有个念想在,日子苦些总归有盼头。”
鱼弱棠的神色十分坚定,她将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手中,因为那里是她唯一还能找寻那人气息的地方。
吴圭告诉她,她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是让天下无数学士顶礼膜拜,视若圣殿的求学之地。
墨流坊。
那是他用他的命给自己换来的机会,所以她自然要好好去学。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鱼姑娘,你更喜欢哪一种?听闻你的剑舞堪称一绝,不过墨流坊中好像不教舞乐来着。”
“武。”
鱼弱棠坚定道。
吴圭摇了摇头:“鱼姑娘,墨流坊不教舞乐的。”
鱼弱棠颔首开口:“兵武。”
吴圭闻言只觉着女子性子也太过执拗了些,但依旧是耐心道:“鱼姑娘没有认真听在下说,墨流坊……你说什么?”
吴圭瞳孔骤然一缩。
眼前女子再次重复了一遍:“兵武,墨流坊应该有教这些。”
得到肯定的答复,轮到吴圭傻眼。
姑娘家家的,学兵武?学了能干啥?出塞打仗?还能嫁人么?
一连串的问题不得不让吴圭诽腹。
鱼弱棠却丝毫不在意吴圭的看法,她只是目朝前方,一步一步踏好自己的眼前路。
“汪”
忽然一声犬吠让鱼弱棠不由目露惊异,正是跛狗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看着鱼弱棠立即便是欢快的摇了摇尾巴。
鱼弱棠一把将跛狗紧紧抱在怀里,丝毫不在意跛狗皮毛所粘上的尘土灰渍。女子满目柔光尽显,只是将俏脸贴在跛狗身上。跛狗似乎也感觉到了了什么,并没有挣扎,更没有叫喊。一连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一人一狗终究是给了对方不多的慰藉。
鱼弱棠看着跛狗便只觉着那个吊儿郎当的人儿也没有走远,一念至此又是觉着鼻子酸酸:“我也找不到他了,但是他很挂念你,你愿意与我一同等他么?”
“汪”
跛狗大喊一声,随即跃出了鱼弱棠的怀抱,只绕着她的腿不停打转。
鱼弱棠轻呼一口浊气嫣然笑道:“那说好了,吴叔叔,我要带着它去墨流坊。”
吴圭挠了挠头,当真是不知道能不能答应下此事。带狗求学?好像也没说不行。
鱼弱棠可丝毫不会在意自己是否强人所难,有了跛狗作陪,无论如何也总会让她好受些。
你答应过我的,在那天之前,我便和你的狗一起等着你。
……
“郑老伯,你害惨我了。”
“傻小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等那么久了,何必还执着于此一朝一夕?”
郑偃数次遮拦,云文诏终究还是平静了下来。
“殿下身陷险境,我却……我真是个废物,殿下明明离我这么近……”
方才知晓真相的云文诏和徐筱二人都是呆若木鸡。
云文诏想不通,明明近在咫尺的人,他怎么就没有发现。与其说云文诏是懊悔,那么徐筱则是心痛。
这就是你打死都不告诉我的事?
苏佑陵便是周献凌。
那个九殿下曾经就在他身边,与她同行了许久。
云文诏想去找苏佑陵,但却被郑偃强行拦下。理由很简单,情报上说雍景郡守已经出兵了,发生了这么大一摊子事,大幸朝廷不会是傻子。近百青隼折翼 ,已经是捅了马蜂窝,该做的也都做了,他们得撤了。
赵赐已死,越旗已现。
即便没有夺走九殿下拿到拿把钥匙,今日也算是收获颇丰。
庞嵩下了最后一道命令,他让手下甲卒尽数化整为零,各自为阵散退回辽州。此次的八百黑甲在出行时嘴里便都已贴好毒丸,一旦为幸军所擒顷刻便可咬下毒丸自尽,对于他们的忠诚,庞嵩更加不担心。
……
乾仁十五年夏末。
由勘隐司通判西屈融和通判西北陆禹所带出去的九十四名青隼只剩下八人活着回来。其余的青隼尽数折损在越军的围杀中,就连勘隐司凶名赫赫的左冥王都是人间蒸发,没有半点消息。
大越复国言论愈演愈烈,勘隐司右冥王吴淳散各大通判于大幸国土各处查探消息,一时间扰的整片江湖鸡飞狗跳,不少有大逆之举的江湖门派更是惨遭灭门。江湖人人自危,勘隐司的手段不可谓不毒辣。这一场清算持续了整整三个月,流血众多,直到惊动了南山闭关的宋霑。
宋霑放出话来,勘隐司再敢打着朝廷名号胡作非为,那么他便要去紫幸城讨要个说法。
此话一出,勘隐司这才有所收敛。
只是这三个月来,哪怕勘隐司寻到了无数蛛丝马迹,但对于大越复国的据点以及相关一切都仍是毫无头绪。
而另一边的宋霑则是丝毫不顾朝廷的施压,以一己之力开创武盟,又将许多惨遭灭顶之灾的宗派幸存弟子收纳其中。此举过后,宋霑被视为武林盟主,更为江湖人士冠以“武圣”之名。要知道上一个获此殊荣的那可还要追溯到古三朝时的关双习。
一年之后,大幸锦州临南海之地,一座雄城拔地而起,城名霑沐。不久,那里便成了江湖人士的圣地,不少江湖侠士更是相约于城中切磋武艺。一时间,诸多原本声名不显的江湖侠士都是在此地通过与各路江湖高手的武艺切磋声名鹊起。
而此城虽名为霑沐,所建却非是由宋霑授意,而是许多江湖人为感激其仗义执言自发所建。
当然,宋霑对此并未表明自己的态度。更准确的说,他在出关撂下那一句震慑勘隐司的话语后,便就此从南山消失了去,天下第一的行踪,又从何处打听?
归根结底,得到了天下众多正道门派的认可之后,霑沐城俨然成为了武道圣地,更是武盟的据地。便是连朝廷也都是默许了此城的存在,甚至有周瞻源亲笔题字霑沐城三字为匾,由锦州总督亲自送于城下。
大幸江湖在历经三个月的血雨腥风之后俨然开辟了一番新气象。
侠士辈出,宗门林立。
……
“我这一辈子,做错一事,杀错一人。”
麟淄城中一茶馆,黑衣僧人与一农夫打扮的老者对啜粗茶。黑衣僧人来自苏州,法号玄怆,闻老者所言只啜茶不语。而他对面的花甲老人却是目色追忆,久无自拔。
“到头来,一生无暇倒更像是笑话啊。”
玄怆僧人敲了敲桌子,舒气平心道:“有多少人知道你还活着。”
花甲老人霎时面色如常,只掰着手指数着:“陛下、司徒、你,但是肯定有其他人不会相信的。”
玄怆僧人颔首:“诸如宋霑南宫,还有旬嵩?”
老者闻言淡然一笑:“倒也无碍。”
玄怆接着问道:“你这次回来,不准备回紫幸城看看?”
老者摇了摇头,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龙虎街:“麟淄城容不下我。若非此次你告诉我他的消息,我此生想必再不回来这。”
玄怆僧人不置可否,同样将目光看向窗外:“一封书信两句话,斩一王一将,千万人头因此落地,麟淄不是容不下你,是怕你呀。”
老者闻言长叹了一口气,那握着茶杯的手轻微哆嗦,终未饮那一口便置杯于桌。
玄怆僧人瞥了一眼:“怎么,我说的不对?”
老者不答话,只从怀中摸出了几钱碎银子放在桌上,又拿起一旁的斗笠扣在头上:“这次我请你。”
老者说完便是蹒跚着离去,其行止举动皆是尽显老态,这种老农夫,天下间比比皆是,实在是不显眼。
却是玄怆僧人看着那萧条落寞的背影蹒跚离去,又是转头看向窗外啜了一口粗茶。窗外街景依旧,麟淄繁华,人口近百万数,却容不下一个老迈农夫。
一生无暇是他,天地不容也是他。
玄怆僧人眉头微皱,半晌又是舒展慨然:“都不是圣人啊!”
两炷香后。
农夫坐在一匹毛色泛灰的老迈骡子拉的破车上不紧不慢的出城。临了城楼的阴影再是遮掩不住他的身形,走出墙荫的农夫感受着蓦然而来的炽热感,却是缓缓转头顾盼那巍峨雄伟的城墙。
“这辈子,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农夫摇头轻轻叹息。
与他同行出城的还有一个背着许多家伙事的佝偻老人,二者年岁相仿,却是那佝偻老人面相要文雅的多。
农夫转头瞥了一眼同行老人:“怎么,这段书又说完了?”
文雅老人连连摆了摆手笑道:“说不完的,瞧着吧,这盛世终究会如他所愿。你啊,就是爱画蛇添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小火才能烹鲜羹嘛。”
许是觉着寒冷,农夫裹紧了袖子轻叹一句:“火候还不够,该添柴了。”
文雅老人调侃笑道:“你来添?”
农夫神色不变:“我先前添那一次没把控好度,火烧的旺了些。这次啊,便不插手了。老不死老不死,像我们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活的越久,便越是惹人厌。”
文雅老人颔首:“如此也好,省的你满腹毒谋祸害天下。”
农夫闻言也是不恼,只慵懒躺在破车上伸手轻轻拍了拍骡子身侧。那骡子当即长吁一声,朝前迈开蹄子。破车轮辐转动会发出吱吖的声音,纵使行于官道上也是十分颠簸。农夫摘下斗笠盖于脸面遮阳,随着骡车颠晃不大一会儿便昏沉睡去。
说书人袁晔目送马车离去,这才调转方向与前者背道而行。
不久之后,却是袁晔满面怒容,对着农夫先前离去的方向破口大骂。
“狗日的诸葛,读书人的家伙事也偷。偷吧偷吧,迟早有一天要连本带利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