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佑陵置身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幽天地,闲庭信步约莫两三炷香燃尽的功夫。突的大地震颤,地下突起数万形态不一的坟冢墓穴。
苏佑陵为这变故当即停伫脚步,只正前方左右各九十九道冥灯依次燃起幽绿的冥火照亮中间冥道,不知何处生出浑浊的水液,不多时便已没过冥道,汇流成河,形同古籍中记载的三途川。
借着晦涩昏暗的冥灯映照,苏佑陵这才看到冥道尽头有十九道通天彻地的栏槛一字排开,每一根都形同擎天柱石,由之所组成的地方形同一个广阔无边的监牢。每一道栏槛上又贴满了枯黄符箓,其上诡悚的图案形态各异,当中更有两个猩红大印煞气滔天,仿若能使沧海横流。
“剑塾?”
苏佑陵下意识的念出了大印二字,恍然间回过神来,那赤印二字分明不是如今的幸字,而是三朝时期的古字。
“我为何会认得?”
苏佑陵狐疑细语话音刚落,一道虚影缓缓向栏杆走来,却是整片空间又开始不断震颤。
“天命瑞兽,降而生夏。桀者不驯,商伐代之。纣君失仁,周而复始。湦失其鹿,群雄共逐。姬庶一统,篡嫡为越。”
溟濛之中耳边只传来一道溟邈难寻的玄音,辨不出男女,恍若众口铄金述说佛道真言,苏佑陵头脑昏沉,终是看清了眼前的虚影是为何物。
那是一只高百丈的九首巨兽,苏佑陵在其面前竟是连脚指头都比不过。巨兽每颗脑袋皆生尖角,当先雀首竟生有三目,额上那只猩赤如血。这巨兽虎躯蛇尾,背生六对鳞翅堆叠,浑身燃烧着诡邪黑炎,有恶煞之意扑面袭来。
苏佑陵呆愣的看着那眼前的庞然大物,脑中翻过古籍《山海篇》中的各类传说异兽,竟是无一与之相对。
只见那巨兽抬起一脚再度落地,巨大的威压化作一股气浪,却是夹杂着锐物刺破空障时才有的嗖嗖声。
“啾”
“裴哑人,休伤吾弟。”
一道玄音伴随着鸟雀啼鸣从远处悠悠传来,苏佑陵身前骤然亮起一篇金色的经文。那经文近千古字,一笔一划皆是悬空勾勒而出,透着一股春阳暖意,蓬勃生机。
离得近了,苏佑陵才能看见那气浪之中若隐若现有无数只长剑形体,却是通通为那一面金色经文拦下。
苏佑陵听着声音觉着异常亲切,回头顾盼,一位明眸皓齿的秀雅儒士驾着一只通体赤青的独足巨鸟飞来。说是鸟,其实形体更似鹤,通体青羽,独足却是赤红。苏佑陵见着来人面孔心里没来由的感到一丝失望,那不是他,不是当年他记忆中的那个儒雅男子,但那只鸟他却认识。
章莪之山的毕方鸟。
“越姬庶出,周姬为嫡。是他夺了天下大运,斩断了天人因果。况且,他也不算是你的兄弟。”
苏佑陵闻言再度回过头,却是那巨兽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一男子,裹身漆衣如泼墨一般,肩上三翎不断灼烧着诡谲的黑炎。更为让人惊异的是男子满头银丝尽垂脚底,好一个玉面白发郎君。
再联想到儒士之前对其称谓。
裴哑人?三朝时期一剑封天,逆大相众生的剑魔?怎么会活至今日?
“门派林立分南北,可国无南北,天下更无南北。谜底一直都在谜面上,你裴哑人见众生见天地,可百年来终究见不了自己。这就是为何你始终不得逍遥游。他夺了周运不假,但也正因此,才避免了涂炭生灵,其余的事情,本就不重要。”
无论是儒士的谈话言语还是举手投足之间的气态,无不合乎着一种为人看的很是舒心的规矩。
裴哑人望着那儒士摇头:“我无需见自己,更无需逍遥游,天人求空,不懂有执的欢喜。我凭手中三尺立一代宗师,又岂是天人可比?”
儒士开口:“武林宗师也要讲规矩。”
裴哑人闻言却是仰天大笑:“规矩?我就是要打破竖立在人间,横在人心千百年,你们自视甚高的天人所定下的规矩。”
儒士摇头:“竖着的是规矩,横着的是人心,规矩经年累月为人淡忘,人心却始终如一。你自诩懂剑,却修的是无鞘之剑,剑岂可离鞘?你不懂此中深意,我不与你说。”
裴哑人抬头凝视儒士:“出鞘为杀,入鞘则隐,我鞘在心中。互通有无才能大成若缺,你才是不懂的那个人,扶舒。”
苏佑陵听着二人对话,再是心里咯噔一跳。
扶舒……别再是那个三句话入齐天的扶舒公子吧?
若眼前二人真是当年古朝大能,此番也算是开了眼界。可为何他们会认识自己?苏佑陵不信因果,自然也不信轮回转世,但他与二者毕竟差了五百年。
儒士再不多言,毕方鸟悬而落地,儒士一跃而下,却依旧隔地一尺,步步凌空,直走到苏佑陵身前。
”百炼钢终成绕指柔,你长大了,很好。”
苏佑陵疑惑的看着眼前人:“我们认识?”
儒士笑道:“自然是认识的,我又不是瞎子,应该是不会认错人的。”
裴哑人身居直栏横槛中,闻言只不屑一笑:“你想当好你的天人,却让他来抗下五衰?”
儒士回身叹道:“我是要造时势,若是五衰在我身上固然更好,但他是如今的他,他现在……”
“是叫苏佑陵对吧?”
儒士转过头对着苏佑陵问道。
苏佑陵木讷的点了点头,儒士颔首低眉,却是满目笑意,看的苏佑陵也是颇感亲切。
“苏佑陵,人生在世,无非寻的是身后身和眼前路。心比天高者命必如薄纸,因为天道不容,这一世,希望你别像曾经那般任性了。”
苏佑陵听的一脸茫然,只是好奇的打量着二人。
直到此刻,苏佑陵终于才想起他来到此地理所当然应该发出的第一问。
这是哪里?
没等他开口向着二人问询,更大一声叫喊自天外而来。
“你不许死。”
苏佑陵惊异仰头循着声源望去,视线却全然为漆墨天幕所遮。
“不许死。”
回过神来的苏佑陵赶忙向怀中摸去,却是并没有摸到如他所想的短匕和韘形佩。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路怎么走都无妨。”
儒士又是笑着开口,好似天外来音只苏佑陵一人耳闻,他深吐一口气,对着二人说出了第一句话:“这是哪里?”
直栏横槛贴满大印作成的监牢里面的裴哑人好似并不喜欢他,只是碍于儒士在此,对于苏佑陵的问题自然也是充耳不闻。
倒是儒士不改面露春风,暖如冬阳:“这得问你自己,由我告诉你,便是坏了规矩。”
苏佑陵听够了这种玄之又玄的话语,也不再去问,只是感受着周边熟悉又陌生的一景一物。
剑塾。
他很肯定自己从未来过这里,而哪怕那儒士和银发郎君真是传说中的扶舒和裴哑人,自己也绝对没有亲眼见过他们,毕竟他与二人的时代,整整相隔五百多年。
“滴答,滴答。”
苏佑陵忽的听到水珠落入水池的声音,他撇开二人,转身循着声源走去。儒士和银发郎君都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只是停伫原地目送他渐行渐远。
直到苏佑陵走后,裴哑人才轻轻抬手,通身黑气乍现,化于手掌之上凝成一把通体细长、剑身通赤的宝剑。
儒士看着那把长剑若有所思:“败羣断长生,另一把追悔吝的牵魂去哪儿了?”
裴哑人摇了摇头:“我找不到让我内心安宁之地,没办法再念铸牵魂了。”
儒士笑了,转而再度骑上了毕方鸟飞远,只留下最后一句话传至裴哑人的耳边:“他已不是嬴望,我也不再是我,你却还是你。”
裴哑人闻言苦笑半晌喃喃自语:“那又如何?”
不知他是问那儒士还是问向自己。
……
苏佑陵觉得自己并未走多久,一个时辰?半天?
他已经看不见身后那通天彻地的十九根擎天柱石。周边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暗的让人感到胸口闷抑,若非那水珠滴落的声音不断变大,他都想原路折返回去。
但回去又能如何?继续听那儒士说些云里雾里的话?
好在他一直没有感觉到饿,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风吹雨淋,周边除了水滴声便只有时不时自天顶传来的那道声音。
“不许死。”
苏佑陵两耳嗡鸣,一语过后又是除了水滴声死一般的沉寂,仿若他坠入了一个无尽的黑窟窿中。无前路,更无退路,只有他一人在无尽的黑夜里摸索,无人相伴,更无人问。
他觉得他走过这一条路,但他身边还带着一样东西。
“小哇?”
苏佑陵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耳边好似传来熟悉的婴儿啼哭声。
他曾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走过这一段路,他无比确信。
但是更大的疑问是他回首往昔,清楚的记得自己并没有这种经历,好似有人强塞了一段记忆给他,不属于他苏佑陵的记忆。
一时寻不到答案,那便只能走好眼前路。很久很久,他都在走,没有一刻休息。
到了。
黑幕渐开,冥火恍惚不明,苏佑陵默然看着眼前的奇异的景象,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