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霜雪连绵,花袍孩童被冻得晕了过去,无人理会,白衣少女打着轻薄的红伞,立于青伞侧,眺望远方,哀思俞重,锦衣少年霜雪披肩,于大树下静默远方,三位绝色戒备四周,杀机纵横、倾泻。
半晌,易鲸回首,望向远处那有些模糊的冰山,眼瞳中的情绪被慢慢抽离开来。
大风起,霜雪落在少年那凌乱的发梢上,眼前氤氲一片。
一入天南村,生不由己;此前他不曾郑重对待这句话,如今醒悟,悔时已晚,这是一方诞生了自我意识的天地,在这瓜田之内,任何强大的帝君,都不过是指尖蝼蚁。
他来这有三大秘宝,如今去其一,但他不悔。
权当做交易了。
锦衣少年闭目,持枪傲立,感知着四周的风向。
北宸来的冰在此刻又坚硬了几分,望着那零碎的流冰白衣少女轻缓侧身,漫天青丝柔和了些许,一身青白色的纱衣游走间如神像挪移,霞光万丈,阵阵梵音大盛。
她越活,越是神圣,像是破开某种封印束缚的上古神祗。
封号无极,威势亘古两朝。
此为,风华绝代!
锦衣少年紧握手掌,随后慢慢放下心中那所谓的不甘,靠着被冰晶附着的树皮,望着不远处那沉浸于思念的四位绝色少女,艰涩开口道,“他,我想带走。”
高楼飘雪,红袖染白。
白衣少女微微动身,葇荑轻转伞柄,抬眸,尽管没说一句话,但那双瞳眸却将情绪表露了出来,她就站在那,风雪之间挪不开眼,也不能挪开。
“凭什么,你觉得你可以想。”
少女立于霜雪之上,青丝轻缓摇摆,平淡的声音中带着矜傲的霸道与难以言说的威势。
易鲸动了动嘴巴,不敢再说话了。
他不配……
那一柄青伞打破了他的幻想,也让他正视了这位北宸长公主。
他可以拿捏所谓的帝君和大能者,便是一些主宰他也敢与之争辩,但这位,他不敢。
他如今的地位星辰于指掌之中,风光无限亦如履薄冰,在享受万千崇拜时也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便就是那么一眼,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底气和傲气。
这位,谁敢拿捏?
只有瞎子和疯子。
而他,显然不在其中之列。
远山的万年冰川慢慢地化了,白衣少女打着红伞向着远方徐徐踱步,七匹白马原地刨雪,蓄势待发,三位绝色飘然而去,晶莹的古树在那无声的步伐之下凭空消逝,粉尘都未留下丝毫。
锦衣少年犹豫,徐徐起身,五步之遥的白衣少女缓缓停步,打量着那铁质长枪轻声道,“我带他走,你有意见吗。”
少女轻灵的声音吹拂过冰面,却让霜雪凭空大作,眼前少年神色纠结,失意的瞳眸中闪过些许破碎的光芒,随后又慢慢散去。
“他十年期限未满,你们的把握本就不大,现在又拿什么让他活下去?”易鲸唇齿发白,声音细微,思索片刻,言语真诚了几分:“再者,他现在这模样,调养好了也没有那般天骄的姿色了,值得吗。”
易鲸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够力度,拂去肩上的白雪沉声道,“我没有能力从你们身边将他带走,但我若想跟着,你们也赶不走。对你们来说他不过是一个负担,与其用他做人情,不如给我们中郢做个试验,不好吗。”
锦衣少年说完便不再强求了,看着白雪之上的那把红伞,心情复杂。
他怕她们不同意,但……又怕她们用意。
锦衣少年抽出雪地上的长枪,对面传来回应:“……,代价。”
白衣少女沉吟良久,“我与蒙家有旧,盈亏不用你们盘算,既然你势在必得,那便给一个我们可以放弃的筹码。”
“嗯……”锦衣少年还没回过神便楞在了原地,望着白衣少女那依旧冰冷的神情他的心底突兀地生出一股悲凉的情绪,不是为自己,是为那雪中埋着的孩童,轩禅。
他替他觉得不值。
荒诞的情绪自易鲸心中升起又被自己轻缓地抹去,他苦涩一笑,轻松道,“我明白了。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轻松。”
“理由你也说了,交易也是你提出的,合理。”白衣少女未曾多言,轻描淡写间,毫无情绪。听得回答易鲸沉默地点了点头,退后三步,从胸口处拿出一枚空间符文,抛给了对面的白衣少女。
这是他的倚仗。
不过,这本来就是给雪里埋着的那八方棋主留着的,现在他用不到了,便替他将梦魇前的缘分给断了吧。
少年雪中淡笑,越过少女身侧,向掩埋孩提的雪地走去。
她们都一样。
便如现在雪中的她,美到融入了天地,哪怕替自己这便宜徒弟感到不值,他也无法对那飘雪女子生出丝毫厌恶的情绪。
她们美到了一种境界,美成了一种武器,美到犯下滔天大罪也值得被宽恕。
念此易鲸停下了挖掘的动作,透过雪层打量着霜雪中面色苍白的孩子,心中竟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等等……!”锦衣少年匆忙起身,气若游丝,望着对面那轻缓转身的白衣少女。
望着那顶小红伞,望着那轻慢纱衣,锦衣少年呆立原地,杵在那一时间却不知想说些什么,徘徊许久,白衣少女转身离去,易鲸不甘地大吼了一声,“你!……回来了吗……”
少年的声音卑微到近乎祈求,他喘着气,在那眼含热泪。
他不敢……但他更害怕失去这个机会。言语散到无形,锦衣少年平复情绪,于风雪中绝望地望向远处那白色车马,舌苔上蔓延开了一种苦涩的血腥味。
大雪纷飞,他枯立于冰原之上,颓坐于花袍孩童的身旁,这一句,他想替他问。
这一句,他想替自己问。
不过,他等不到那蜀锦少女的回答。
所以,他想替他等等。
大雪将锦衣少年的身形掩盖、埋没,他的神情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焦急与煎熬。
他很久很久没有在乎过什么事物了。
久到,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在意过什么。
下午那一倾城回眸,让他欲生欲死,那一眼将从前揉碎了的情绪重新聚合在了一起,将所有记忆全部打捞起,将这一切重新血淋淋地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很痛……
却又,没有那么得疼。
风雪大作,整片雪原被白茫茫的雾气死死地压着,那身着青白色纱衣的少女淡漠地往风雪处望了一眼,那一眼,不明所以。
罡风咆哮,天地震荡,白衣少女掀开帷帐,凝眸半晌,“我,回来了。”
回来了……
四字落下,七匹白马奔腾远方,身后的锦衣少年跪倒在地,没有咆哮声,没有嘶吼声,不发一语,就这么和花袍孩童葬在了一起。
回来了;难怪。
回来了,这一切,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易鲸闭上眼,远处风驰电掣,留下了背后一地的,遥遥无期。
……
……
那夜,满月。
在雪里埋了不知多久的白袍孩童伸出了稚嫩的手掌,徐徐破开冰层,慢慢地爬了出来。
因由不知被冻了多久,他的脸颊上有着一块块深浅不一的红晕,气息浮动,尽管没有被严寒带去生命,但此时的他与凡人无疑,颤抖着身子,难以支撑。
“呼~”轩禅盘坐雪地,哈着暖气,打量着四周蓝白色的天地,有一刻双眼恍惚间看不清东西,缓了会心境慢慢平复,将视线转移到了身侧的锦衣少年身上。
易鲸麻木僵立,身上只有一层浅薄的霜雪覆盖,与自己结冰化茧的情况不同,自己用手在雪花上轻轻拂过,眼前便显露出了对方的身形:
那身着锦衣的少年下半身陷在雪地中,目光呆滞,望着远方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看起来很是悲伤。
打量着眼前身形完好的俊美少年白袍孩提有些恼怒,他抖了抖身子,霜雪落下露出一身彩花,郁气道:“坏人!你不没事吗,怎么都不救我?”轩禅动了动身子,在锦衣少年身前蹲下,“你花那么大代价把我买了,不知道负责吗?”
言罢身前的少年却一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花袍小童无奈了,双手环胸就坐在他的对面气呼呼地看着,最后冻得不行了,伸出手点了点少年的锦衣,“喂……你还没把我倒手呢,想把我冻死啊?”
“嗯。”听得身前那委屈巴巴的声音易鲸点了点头,低垂眼眸,看着那因为寄人篱下而将恶言咽下,将情绪收敛的小娃娃。
“你看我内外都有伤,要不劳驾,帮我挖出来吧。”
“你!……”轩禅看着自己尚未褪去婴儿肥的手掌,又瞧了瞧身前人畜无害的锦衣少年,利弊权衡之下选择了隐忍,上前一手一手地刨着冰,笑脸盈盈。
别说,又假又丑,明显是第一次。
嘿嘿嘿,未成年人的第一次……
该死,罪恶!
易鲸斜视灰蒙蒙的天空,轩禅则是口中念念有词:大茄子,大蘑菇,肥肉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么挑食呢?
锦衣少年在冰坑里猥琐地笑着,最后自己动了动,爬了出来。
南天境的动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者是因为有天南阁在,翻不了天,后者是因为影响。
这场浩劫,算是引子,算是一次反抗,更是一次伏笔。
八大棋主已有三位遭受了暗算,那些棋子摆明了想翻天,前两次还是浅尝辄止,但轩禅……
这次出手不是重,简直是毁灭,甚至可以断言,他废了。
再天骄又能如何,只要不能临仙问道,坠了那天花板,他再逆天再造化再天骄,也不过如此。
天骄天骄,天骄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在这风云变化之际,九等护一境,六等护一国,三等护一域,只要不是三等,管它六九几何。
所幸他看上的不是那所谓的天赋与棋主实力,而是他背后的势力与自身携带的因果。
但……
可惜。
似是察觉到锦衣少年那怜悯的目光,轩禅心中有些难受。
恍然间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但又说不明白,说不清楚,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两人沉默,向着中郢的归途走去,少年一身锦衣,身侧跟着一花袍孩童。
前路迷雾难明,望着空中飘舞着的稀碎雪粒易鲸慢慢停了下来,两人在悬崖边看雪,一大一小都是那般得安静,安静到,像是死了一般。
这场大雪来得毫无征兆又意料之中。
锦衣少年望天,花袍孩童望雪,许久,他轻声询问道:
“我们会遇见埋伏吗。”
“不会。”少年肯定道,“这是一笔交易。她们答应了,这便是他们的事情了。”
“为什么我们要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轩禅继续询问,“还有……她们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她和我说过,她们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是吗”易鲸沉默良久。
若是从前他一定会问更多问题,将一切与之关联的消息都套出来,但现在的他过于疲惫,再者对眼前的孩子他也没有从前那般动力了,如他自己对白衣少女说的那般,权当做一场交易。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轩禅立于悬崖边缘,委屈,心疼,不一而足。
但……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想着白袍孩童轻柔地闭上了双眼,在一块岩石旁蜷缩着睡着了。
他睡得很死,咬着牙,一句梦话都没说。
不愧是天骄,资质没了,天赋还在,学什么都快。
尤其是,学会长大。
锦衣少年看了一眼那坚强的雪中孩提,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容,随后又慢慢收敛。
远山,一袭白雪。
沉默,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