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成道山
道隐峰
“羽霜!羽霜!羽霜!”
一声声凄厉的呼喊响彻山巅,道庐内推门而出一人,面目上满是惊惧之色。身着霜色长衫,外披灰黑色裘绒,虽是男儿身,却生得一副细嫩皮囊。
“师叔,你又怎么了?”
道庐外一处空地上,彼时幼年的李羽霜正盘膝而坐,双目轻合,手掌于腹前结日轮印,面朝午日烈阳,空路心经流转间,天地灵气自窍穴汇入体内。即便面对男子的呼喊,也未曾睁眼,单凭言语间一个“又”字也可得知,眼下这般状况已非初次发生。
男子快跑到李羽霜身侧,轻推后者肩臂,不满道:“师叔叫你,怎么连个反应都没有。”
“我在修炼,师叔。”李羽霜语气平和的说道。
“修炼有你师叔的急事重要吗?”男子反问道。
“唉。”李羽霜轻声叹气,随即缓缓张开双目,侧首望向身旁男子,开口道:“师叔有何事找我?”
“那条野狗又进了道庐,你快些帮我赶走它。”男子急切的说道。
“好好好。”李羽霜不耐烦的答应道,眼前这畏惧野狗的男子,若非亲眼所见,谁人能信,他便是云心真人的师弟,成道山第二高手——玉月羽衣。
李羽霜站起身来,朝道庐内走去,玉月羽衣则跟在他身后两丈开外,目光紧锁屋内。
踏入道庐时,玉月羽衣所说的野狗正翻咬着一只包裹在油纸中的烧鸡,听到脚步声逼近,这才抬起头来。“汪!汪!”几声,冲着李羽霜身后的玉月羽衣吼叫。惊的他忙后撤数步,退至道庐外,扒着门框,向屋内偷瞄。
李羽霜望见玉月羽衣那模样,也是连连摇头,随即动用真气,“嗷。”一声怒吼,压过了犬吠声,只一抬手,那野狗便吓得往后一躲。
“快走,打你啊,讨人嫌的东西。”李羽霜骂道。
那野狗仿佛听懂了一般,跳上烛台,再一跃,顺着后窗逃了出去。
玉月羽衣眼见那野狗逃窜,这才放心的进了道庐。望着满地油渍,哀叹道:“可惜了我今日从厨肆拿来的烧鸡。”
“这刚月中,那野狗便已来过二十余次了,师叔若是真觉得可惜,何不结下阵法,将它隔绝了去?”李羽霜不堪其扰,故而提议道。
“若我布下阵法,那野狗没了吃食,岂不是会饿死。”玉月羽衣不假思索的说道。
对于他这般回答,李羽霜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玉月羽衣对那野狗到底是喜爱还是畏惧。
“师叔可还有事吩咐?若是无事,我就回去修炼了。”李羽霜无奈道。
“没事了,羽霜你去修炼吧。”
闻言李羽霜转身离去,刚踏出道庐,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多谢了,羽霜。”
“不客气。”李羽霜背身冲着玉月羽衣摆了摆手,回到先前的空地盘膝而坐,不停的推演空路心经。
…………
这一坐,便到了日沉西落,皓月初升的时候。
“羽霜,羽霜。”玉月羽衣的呼喊声在李羽霜耳边想起。
李羽霜缓缓张开眼,却见玉月羽衣在身侧,手中提着几块油纸包,在他眼前晃悠着。
“吃饭啦。”玉月羽衣眉眼含笑的说道。
“哦,好。”李羽霜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二人走至空地旁的一张石桌处,玉月羽衣将封系油布包的麻绳解开,可见其中都是些酱肉,烧鸡之类的肉食。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罐,掀开封口,顿时酒香四溢,也不经由杯盏,就这么直接饮来。
“给,羽霜。”玉月羽衣用手扯下鸡腿,递给李羽霜,后者却并未用手接下,而是拾起桌上木筷子,夹道碗中。
二人吃了半饱后,玉月羽衣轻抿一口浊酒,问道:“羽霜你最近修行上可有什么困惑未解?”
“暂时还没有。”李羽霜答道。
“似你这般聪慧,很快我就没东西可以教你了。”
“过段时间我同云心老头讲,让你到藏经阁转转,那收录了四洲各类功法,应能对你有些启发。”
“师叔不会也想把我当皮球一样踢出去吧?”李羽霜没好气的说道。
“哈哈哈哈哈,怎么会呢。”玉月羽衣笑道,举起陶罐,饮过一口后,说道:“修道虽有前人引路,但若是想有所作为,还需创出独属自己的功法,前人之法纵是再玄奥,也终归不是最适用的。”
李羽霜闻言后,深思良久,但限于阅历尚浅,仍是未能有解。期间玉月羽衣并未出言打断,只是独自饮酒,过了半晌方才出言问道:“羽霜,你觉得我这师叔可称职?”
“除了让我赶狗以外,比师尊要好。”
这倒不是李羽霜奉承玉月羽衣,他本就是被云心道人捡来的弃婴,幼时便由玉月羽衣抚养,年岁稍长些,修道天赋得以显现,云心真人见他这般,心生栽培之意,抢先玉月羽衣一步收他为徒,然而似云心道人那般老顽童一般的人物,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教导了李羽霜半年,就又将他托付给玉月羽衣。
玉月羽衣心若赤子,性子虽乖张些,行事不拘小节,但对李羽霜视若己出,关照有加,二者关系可谓亦父亦师亦友,李羽霜对玉月羽衣也是打心底的仰慕与敬重,只是要强的性子,让他羞于讲出心中所想。
“如此便好。”玉月羽衣笑道,显然李羽霜的答复也让他十分满意。
“说来我惧狗这事,全怪云心老头,若不是当年他带我和孤……”
“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玉月羽衣连连摇头,举坛猛灌一口酒,眼神也愈发迷离的起来。李羽霜也明事理,没有追问。
“怎得月下独酌,也不叫上我。”
道隐峰上,此时多出了一道人影,也没见他开口,却是有声响自远处传来,想来是速度快到极致,人已到,声后至。
玉月羽衣此刻俊脸通红,手肘抵在桌上,头倚掌心,轻声打了个酒嗝,说道:“你每日那般忙,我哪敢叫你啊,我的好师兄。”
放眼成道山,能让玉月羽衣称作师兄的,也唯有成道山现任掌教——云心真人。
李羽霜看清来人后,自座椅上站起身来,俯首躬身道:“师尊。”
云心道人颔首浅笑,说道:“有些日子不见,羽霜倒是愈发俊朗了。”
“云心老头,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道隐峰坐坐啊?”玉月羽衣问道。
云心真人并未作答,反而是对李羽霜说道:“羽霜,你先到别处玩会,我同你师叔有事相商。”
“是,师尊。”李羽霜应道,随即转身离去。
那日李羽霜遵了云心道人的吩咐,跑的格外远,路上遇见正想进道庐找些吃食的野狗,就同它追逐戏耍去了。往后十数年,没能听到那日玉月羽衣同云心道人的交谈都是李羽霜最为后悔的事。
…………
两个时辰后,李羽霜返回山巅时,云心道人早已不见踪影,独留玉月羽衣静坐于石桌前,面容上是李羽霜从未见过的严肃,后当他再忆起此事时,才明白,那神情似乎用坚毅来形容更为恰当。
李羽霜走到玉月羽衣身侧,却见他仍是没有察觉,故而试探性的问道:“师叔?”
“啊。”
“是羽霜啊”
玉月羽衣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过头来,见是李羽霜,就又换上了一副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只不过在李羽霜看来,那模样与平日里见得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师叔,你怎么了?”李羽霜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就是晚上酒水喝多了些。”玉月羽衣笑道。
“羽霜你坐。”
李羽霜点点头,坐在了玉月羽衣对面。
“那个……明日我要出山去办些事情,兴许要半年时间,或是更长,你若是一个人在道隐峰住的怕了,可以先到无术子那住一段时间。”
“嗯,好,路上小心。”李羽霜应道。
“五日后就是你九岁生辰了,教数之年也算大事,我这次下山,若是看见四洲内有什么新奇玩意,会给你带回来些的。”
“好的,师叔,就是这次别再带些拂尘,八卦镜回来了。”李羽霜笑道。
“嗯,一定,拉勾。”玉月羽衣微笑着伸出小拇指。
“多大的人了,还信拉勾这些。”李羽霜佯装嫌弃道。
“你不拉钩,那我就买回来比上次还多的八卦镜。”玉月羽衣假意恐吓道。
“好好好,怕了你了。”李羽霜也放下了矜持,伸出小指,二人手指相勾,笑语欢颜却是永久凝结在此刻。
李羽霜第二日醒来时,玉月羽衣已经离开了成道山。
却未曾想,再见时,已是生离死别。
玉月羽衣离世后,李羽霜回到道隐峰,住了两月。期间云心道人有来过,只是每一次见他时,头上便较以往多出几缕灰白。那总在道庐搅乱的野狗,也常坐在门前,似是在等候玉月羽衣的归来。
修道者总是将漫长的年岁耗费在寻找明悟上,然而人的成长,却往往是在一瞬间,
在某个清晨,整理被褥时,他终于明白,玉月羽衣不会再回来了。泪水流经脸颊,滴落在床铺上,只有李羽霜在的道隐峰,哭叫声回荡在山巅,亦如玉月羽衣吵闹的呼喊。
两月后,云心道人坐在玉月羽衣那日独酌的石桌前,眺望弦月,昔日黑亮的须发,今刻亦如落雪般花白。
“云心老头,怎得独自赏月,也不叫上我?”
身后响起那熟悉的称谓,云心道人猛地回头望去,却见李羽霜身着玉月羽衣往日常穿的霜色长衫,他身材矮小,为了不让长衫沾染泥土,只能卷了几折,此刻的李羽霜面颊上泪痕未干,止不住的抽涕着鼻水,却还要竭力模仿玉月羽衣的神情样貌,拼了命的笑着。
“这不是……想你了嘛……玉月。”云心道人紧咬唇间,竭力的望向繁星夜空,想让泪水慢些落下,却仍是徒劳。
斯人已逝,这一夜,只不过是两个伤心人,相互慰藉罢了。
道隐峰的深秋,总是要比别处凉些,但当烛火燃尽后,还有新生的温暖在。
第二日,李羽霜踏进了藏经阁的大门,属于他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道者岂如玉,涕袖未能衣。
惊梦忽觉来,朝夕常言语。
无争置戈欲唱哀,怯懦泣泪与事休。
千日情恩承难续,一念化身入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