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羽霜用过早饭,便一人离开鸿福楼,寻那长春堂而去。
此时临近年关,糖茶,糕点铺子生意兴旺,这药铺却是格外冷清。
长春堂掌柜俯身趴在柜台上小憩,就连李羽霜进门都是毫无察觉。直至李羽霜食指轻叩柜台数声,这掌柜方才悠悠转醒。
掌柜揉了揉惺忪睡眼,打量了李羽霜几眼,说道:“这位道长,抓药还是问诊?”
“抓药。”李羽霜自袖中拿出事先准备的药方,交予掌柜。
方子上都是些补气血的药材,供给第五姒梦修行焚心染血功所需,虽说往常吃的药丸中最有效用的还数李羽霜蕴含磅礴真气的精血,但第五姒梦修为不足,还是需要些寻常药物稀释。
“得嘞,您稍等。”接过药方,掌柜抽出几张油纸,转过身去,面朝药斗,径自找寻起来。
“掌柜的,你可知道鸿福楼?”李羽霜问道。
“知道,出了小店东行半里就到了,那儿的三煸兔腿可是一绝。”掌柜答道。
“掌柜这般说,可也是鸿福楼的常客咯?”李羽霜剑眉轻挑,察觉出掌柜话中要点,出言问道。
“之前是总去的,近来去的少了。”掌柜答道。
“那又是为何?”李羽霜追问道。
“这个……纵是山珍海味,吃惯也就觉得腻了。”掌柜手上动作停滞片刻,稍加思虑后答道。
这细微的变化,被李羽霜所察觉后,便知掌柜所言并非真话,故而继续问道:“既是常客,那敢问掌柜的,可知这鸿福楼近些日子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
此时掌柜仍是背对着李羽霜说道:“听道长口音,也不像是阳海城人士,有些闲事还是莫管的好。”
“给,大过年的,就收您两吊钱了。”掌柜转身将药材打包好,递到李羽霜面前说道。
李羽霜倒不急着接过,反倒从怀中取出一粒金珠,放在柜台上。
“道爷,您这是?”
“两吊钱买药,余下的向你买些消息。”
药铺本就是小本生意,如此大的金珠,掌柜也是第一次见,双手颤抖着从柜台上拿起金珠,凑到嘴边,拿后槽牙一咬,再看金珠上已是有两道浅浅的齿痕。
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确认了这金珠的真假后,长春堂掌柜几乎是没得半分犹豫,忙从柜台中跑出,遣散了铺里学徒回家。将店门关紧,又怕外人闯入,多插了几道门闩,将李羽霜请到后院库房处。
“这个……道爷,小老儿猜想您是想问有谁在为难鸿福楼的人吧?小老儿可以告知您各中原委,但若是有人向您问及此事,您可千万别把小老儿供出去啊。”掌柜反复摩挲着双手,先前言语中的道长此时也换成了道爷,虽然收了钱,但掌柜仍是放心不下,故而强调道。
“好。”李羽霜答应道。
“既然如此,小老儿也就和您讲些我知晓的事情。”掌柜放心道。
”道爷,你对这阳海城势力可有了解?”
“我前些日子刚到阳海城,自是不知。”李羽霜如实说道。
“那小老儿就和您讲讲,这阳海城小势力不少,但要说真正有实力的,也就只有城北啸林堂和城南的律教。”
“原本这两派分庭抗礼,倒也相安无事,只不过前些年海上飓风不断,水势上涨,给这城北淹了大半,啸林堂的人丢了地盘,便将这主意打到了城南去,正巧这几年阳海城崇道贬佛风气大盛,律教式微,啸林堂中便有人起了歪念头,虽不敢明面上争抢,但暗地里以武力胁迫强买城南商铺,步步蚕食律宗势力范围,大多数掌柜迫于淫威,只能卖了铺子,改做他行。”
“而鸿福楼所在位置,正巧就在两派交界之处,但这鸿福楼掌柜第五言承年少时学了些武,脾气也是倔强的很,寻常地痞无赖奈何不了他,便只能暗中使坏,虽说耽搁了些生意,但也算是保住了家产。只是最近有消息流传说,那啸林堂副堂主林泽雄放出话来,要第五掌柜上元节前腾出鸿福楼,不然就让他一家在阳海城无立足之地。”药铺掌柜语速极快,眼神是不是瞥向药铺前门处,好像生怕被别人听去了一般。
“哼,宵小之辈。”李羽霜冷哼一声,语气不屑的说道。
“道爷,您小声些,莫要让外人听了去。”药铺掌柜听到李羽霜这话,更是慌张的不行,虽此时药铺内唯有他二人,却仍是怕隔墙有耳,忙不迭的劝解道。
“道爷,我看您年纪尚浅,可莫要行那冲动之事,小老儿今年四十有六,也算是有点见识,在这阳海城,啸林堂可是碰不得,惹不起的呀…………”药铺掌柜俯耳到墙边,细辨是否有人偷听,嘴上不停,本还想继续劝阻李羽霜,转回身时,后者却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原地。
“道爷,道爷……”药铺掌柜轻声喊了几句,见没人应,方才确定李羽霜已经离开。
“今日这是哪里来了个小煞星。”掌柜口中嘟囔着,又去了趟前门处,将门闩插牢几分,想着今日钱是赚够了,大不了这上元节一过,就携家眷离开阳海城,换个地方再开一间药铺。想到此处,那掌柜似乎也没有那么怕了,反倒琢磨起新药斗是该用梨木还是桃木。
…………
李羽霜出了药铺,又用相同的法子在几家铺子中探得了些消息,大多都与那药铺掌柜所言相差无几,此时街头闲逛间,心中想道:“姒梦既已入了成道山,这等事本可求助于他,为何一行两月有余,却总是遮遮掩掩。第五言承夫妇对他毕恭毕敬,本以为有事相求,可一日过去,也不见有动静。”
李羽霜虽已知晓症结起于何处,但却不知第五姒梦生性要强,再加之一路上颇受他照顾,故而不愿让李羽霜再劳心此事。而第五言承夫妇自小让第五姒梦扮作男相,心中有愧,故而始终未将啸林堂之事告知于她,以至于第五姒梦自己也只将其当作寻常的泼皮无赖。
第五言承夫妇以为修道之人,皆是孤高自傲,不问世事之流,像他们这等凡尘俗事,极有可能惹了李羽霜的恼,进而使第五姒梦为难,就也没敢提。
李羽霜心中思索着,就在路过一间布庄时,突然灵光一闪,跨步走了进去。
…………
又一日,除夕。
李羽霜仍是用过早饭后便离开了鸿福楼,临近日落时分方才提着一个黄麻布包回来。
今日鸿福楼早早闭了店,第五姒梦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大厅中玩着簸钱,第五言承夫妇则在后厨筹备年菜。
一见李羽霜进门,第五姒梦便迎了上来,说道:“师叔,您回来啦,爹和娘正在后厨烧菜,可能要晚些开饭。”
“嗯。”李羽霜应了一声,落座后将布包放在身侧长凳,轻抿了一口第五姒梦为他斟的茶。
“师叔这两日在阳海城感觉如何。”第五姒梦问道。
“南国风情,精妙别致,颇为有趣。”李羽霜答道。
“师叔中意便好。”第五姒梦原本还怕李羽霜待得不习惯,听到这话也是放下心来。
“那师叔,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去洊雷宫。”第五姒梦问道。
“明日。”
“好的师叔。“第五姒梦虽是答应,但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还是被李羽霜所察觉。
“此处离洊雷宫不远,你可留在家中,事情办完我再来寻你,修道动辄十几二十载,经此一别,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登故土,此时应当多陪陪爹娘。”李羽霜猜出第五姒梦心中所想,体恤道。
“师叔,我此次本就是给您引路的,我怎能让您一人独自前往。”第五姒梦闻言面色先是一喜,随即又消沉了下来,毕竟这次来南瞻部洲并非是给她探亲的,自己留下这种话,第五姒梦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了,我意已决。你也莫要推脱。”李羽霜故作严厉的说道。
“那就多谢师叔了。”第五姒梦本就不是真心推脱,见李羽霜这般坚决,便起身拱手行礼,欢喜的谢道。
“我此去洊雷宫,不知几日能回,这有两物,你且收着。”言罢李羽霜自怀中取出两张黄纸符箓,平铺于木桌之上。
“此一符为五鬼看家符,可唤五鬼于施符者周身结成五尺法阵,破阵者若非修为在我之上,可护十二时辰平安。”
“此一符为鸳鸯同心符的鸯符,鸳符在我手中,催动二符其一,另一符便可感知。你道行低微,这二符皆是驱使不得,我事先已将真气灌输其中,届时你只需撕破二符即可使用。”李羽霜讲解道,此去洊雷宫不知要多少时日,所幸两地相隔不远,若是啸林堂当真找上门来,给第五姒梦留下些后手,他也好安心上路。
“多谢师叔。”第五姒梦虽不知李羽霜为何要给自己这两道符咒,但细一想可能是怕他不在身边这段时间,生些什么事端,故而未作推辞。
“菜来喽。”第五言承双手各托一柳木菜盘,自后厨方向走出。
“姒梦,先去把爆竹放了。”第五言承喊道。
“好的,爹。”第五姒梦应了一声,随即对李羽霜说道:“师叔咱们先去放爆竹吧。”
李羽霜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了。
…………
二人到了楼门外,第五姒梦将怀中长红鞭炮在地上铺开,正欲点燃,却想到李羽霜还在身边,遂将手中燃香递给他。
“师叔,您点吧,老人们都说,除夕点过爆竹的人这一年都会顺顺当当。”
李羽霜接过燃香,却有些不知从何下手,道门喜静,所以成道山每逢破岁之时都只是焚香诵经,师兄弟几人凑在一起吃顿晚饭罢了,连爆竹长什么模样都是今日第一次见,虽说有在《四洲杂记》中看过相关记载,但关于如何点爆竹这事,确是有些难为到李羽霜了。
看着李羽霜略显茫然的神情,第五姒梦倒是猜出了些许原委,蹲下身子指着引线说道:“师叔,点这里。”
李羽霜颔首示意,躬身下去,点燃了引线,闪黄的火星在空气中迸发,第五姒梦将起李羽霜跑向远处,后者望向在空中炸裂开来的爆竹和缕缕白烟,这从未见过的光景让他微微有些失神。
…………
饭后
第五言承夫妇要赶至亲属友人家中拜年,临行前特意嘱咐第五姒梦带李羽霜到庙会逛一逛。
二人走后,第五姒梦说道:“师叔,咱们去庙会吧。”
“不急。”李羽霜将今日带回的黄麻布包放在桌上,说道:“新年伊始,我这做师叔的自然也有份礼要送你。”
第五姒梦看了一眼布包,摇头道:“师叔您传教于我已是大恩,这礼说什么我都不能收下。”
“你既受我教导,自然也是知道,我最是厌烦迂腐之辈,我传教于你乃是自愿,又和你收这礼有何干系,此物本就是给你的,还要我收回去不成?”
“再者说,你何不先打开看看再做决断?”李羽霜说道,他的话倒是勾起了第五姒梦一丝好奇之心,略作挣扎后,第五姒梦最终还是伸手打开了布包。
布包散开,映入眼帘一件霜色锦绣华服叠放整齐,更有一枚金厢垂莲簪横放其上。
这礼倒让第五姒梦又惊又喜,惊的是未曾想李羽霜送她的都是些女流之物,喜的是眼前这两物她一打眼就中意的很。
思虑片刻,第五姒梦最终还是摇头说道:“多谢师叔美意,这礼我还是收不得。”
听到答复,李羽霜也是微微叹气,说道:“姒梦,虽说成道山是道家宗门,少问世事,他人我不管,但有我在,成道山门人弟子便不是一群臭鱼烂虾可以欺辱的。”
“师叔……”听到李羽霜这话,第五姒梦便是明白他极有可能已经从某些途经知晓了自己家中近况,也明白了饭前为何要给予她那两枚符箓。思至此处,一股不知是感激还是安心的情绪涌上心头,鼻头微酸,一滴清泪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你看看你,哭什么,今日本是开心的日子,按俗世的话讲,这时哭可不吉利。”李羽霜宽慰道。
“嗯,师叔,刚才有只小虫飞到我眼睛里去了。”第五姒梦擦干脸上泪,破涕为笑道。
看到这笑脸,李羽霜心中也是一阵欣慰。催促道:“快换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多谢师叔。”第五姒梦深鞠一躬,抱起布包快步跑入闺房内。
约莫一刻钟时间,闺门始开,李羽霜循声望去,只见第五姒梦莲步轻挪,一张俏脸似那八九月的秋桃般绯红,玉目含羞犹如春江之水,身姿婀娜状似弱柳扶风,青丝如瀑,以金簪饰之更比墨池生莲,可谓是佳人悦目,倾国倾城。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秒极,秒极。”李羽霜由衷赞道。
“师叔莫要拿我打趣。”这声赞叹,更让第五姒梦脸上绯红深了几分,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欢愉。
此时的她更是有种预感,或许这女扮男装的日子似乎不会太长了。
…………
庙会
三里长街之上无论商贩还是行人皆是面露欢愉之色,第五姒梦此时站在李羽霜身旁,姣好的面容引得路人驻足围观,初次以女相示人的她此时恨不得将头埋入胸中一般,羞得抬不起头来。
“姒梦?姒梦?”李羽霜轻声唤道。
“啊。师叔。”第五姒梦身子一颤,方才回过神来,压下心中诸多杂念,应道。
“你我二人要一直站在这里不成?”李羽霜打趣道。
“师叔,我……”第五姒梦羞红了脸,说道。
“走吧,此处人多,莫要与我走散了。”
“嗯。”第五姒梦轻声应道,细微如虫孓不可闻。
…………
第五姒梦爱看皮影,李羽霜则钟情于海鲜炙物。
三里长街说长不长,说短二人也逛了有个把时辰。
“师叔,这街外有处海岸,历年都有些烟花燃放,可要去看看?”第五姒梦问道。
此时李羽霜左手托着一张油纸,纸上都是些虾蚬一类的炙物,嘴中嚼着真蛸须腿,随口应了一声:“嗯。”
第五姒梦见他这般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李羽霜倒也不在意,经由第五姒梦在前引路,二人向着海岸处踱步而去。
约莫一刻钟时间过后,二人便到达了海岸处。
此时岸边已是聚集了不少人,空气中满是硫磺和硝石的味道,天空中银光乍现,映得海面泛起明光,可谓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二人寻得一处礁石坐下,从未见过烟花的李羽霜望着星空有些出神,冬季的海岸寒风侵肌,第五姒梦双手抱肩,缩了缩身子,不自觉的向李羽霜靠近了些。
“师叔您爱看烟花吗?”第五姒梦问道。
“光华虽只一瞬,却是绚丽的让人不舍眨眼。”李羽霜答道。
第五姒梦也望向那一簇簇升起的烟花,这两年时光漂泊在外,虽说长了不少阅历,却是终日忙忙碌碌,提心吊胆,从未有一瞬像此刻这般安心与惬意,虽寒风刺骨,心中仍是升起一股暖意,有感而发道:”师叔,您说这世上若是没了争斗,会是什么样子,人人都会似今日这般欢愉惬意的活着吗?”
“并不会。”李羽霜未加思索便答道。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乃万世万代不变之法则,如同你身上衣采自草木之实,腹中餐取自禽兽之肉,争斗是万物常态。”
第五姒梦听后思索片刻,说道:”常态也该有例外才是,可为何总是算计结仇见得多,推心置腹却是没见过。”
“怎么没见过?”李羽霜反问道。
“我确实没见过啊。”第五姒梦疑惑道。
“我与你不就是这样吗?”李羽霜答道。
“可……我向师叔您隐瞒了许多。”第五姒梦不好意思的讲道。
“我坦诚待你,并非对你有所图,你向我隐瞒,自然也有你的道理”李羽霜说道。
“可师叔,你我相识不久,师叔您又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呢?”第五姒梦问道。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虽然生性软弱,但心中有执念时,就会变得无所畏惧。”李羽霜回忆起往事,面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师叔所说那人可是名女子?”第五姒梦好奇的问道。
“不是。”李羽霜答道。
第五姒梦不知为何听到这答案,心中竟有些窃喜,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身子打了个寒颤,让她头脑清醒了些,回想起先前那股窃喜的感觉,一抹绯红又攀上她那如玉般的脸颊。
李羽霜感受到身旁的抖动,脱下身上鹤氅搭在第五姒梦身上。
“多谢师叔。”第五姒梦谢道。
“嗯。”
“师叔,有时感觉您对世事像修行了数百年一般看得通透,有时却又像孩童那般肆意,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师叔呢。”第五姒梦问道。
“我看的通透,又何必活得通透,趋利避害,畏死乐生,又用何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才能活得有趣味。”李羽霜答道。
“有些事,你年岁长些,自然能悟到。”
“师叔你又这般说,算起来你我二人也就相差不到五岁吧。”第五姒梦反驳道。
“修道者常省道心,你还差得远呢。”李羽霜笑道。
二人聊着聊着,不知过了多久,海岸上人影散去大半,或许是这段时日太过劳累,第五姒梦靠在李羽霜的肩上沉沉入眠,海风拂过,李羽霜帮她正了正身上鹤氅。自怀中取出松木阴阳环,高举过眼,一双明眸透过环孔望向夜空。
“以为和成道山有什么不同,还不都是一片天。”
“你又为何要执着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