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这城关内驰来的白马,何其娇气?寻常人家若是得其一匹,必然将其视作珍宝。
这白马上的儿郎,何其雄姿英发?哪一个不是父精 母血的爹娘子,哪一个不是背负光宗耀祖、传宗接代之命的大丈夫?
每一匹白马、每一个儿郎,都有他们感人肺腑的故事,都可以写一本荡气回肠的书,只是他们从来未曾向人提起。
就连他们是何方人士,叫做什么名字,也无人知晓。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名字,每一个都值得被人铭记,奈何善于忘记的世人记性实在有限,能记住的太少太少。于是,便为他们取了一个专属的名字:
——并州白马!
山河动,朝天阙。自有白马补天裂!
这一次的白马,还能补天裂吗?
意识中的流玉枫不知道。只是面对这些明知有去无回、依然视死如归的白马,有问题出现在他的意识中,让他开始冥想、沉思,质问。
一个是,在这天地之间有芸芸众生数千万,为何保土卫国的责任,却偏偏要落在这不过十数万的白马身上?
在那号称百万的黑骑面前,这出关的白马虽然英勇无畏,可终究如同石牛入海。有去无回!
蚍蜉终究难撼大树!
螳臂终究难以挡车!
意识中的流玉枫看见当先那一骑白马,一面往前奔去,一边奋臂挥枪,一边回头看向城关之内。
关内的来路上,除却出关的白马,空空如也。
流玉枫看着那一骑回过头的白马,微微一笑。
那一笑,笑得凄凉,笑得绝望。
笑得让人全身冰凉。
“十万大军尽逃兵!我大宋男儿何在!我大宋男儿何在!我大宋男儿何在啊!”
那一骑白马别过头,不在回头看。
只仰天长啸。
一啸过后,振枪挥出,连杀十数人。直入黑甲而去。
有黑甲听到了白马的长啸声,笑答:“大宋无男儿尔!”
“无男儿?却也还有女儿!汉家土地,数千年造化,岂容胡人放肆?受死!”
那一骑白马,如巨兔跃起;马上白甲,冷面横目,犹如飞将。
手中银枪过处,枪花如雪,答话的黑甲已然被那一袭白甲挑下马来。
大宋男儿何在?
这片泱泱汉土,有男儿上千万,如今却有女子于千军万马中狂呼:大宋男儿何在!
大宋男儿何在!
这片有着冠军侯饮马翰河、封狼居胥,有着张骞出塞、玄奘东渡、将军三箭定天山的土地,何时曾需要一个女子奋勇争先,上阵杀敌?
那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的花木兰,不过是一首北朝文人凭空杜撰的乐府民歌啊。
那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由杜撰而来花木兰,也不过是因为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啊。
替爷征,何时变成了替天下而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意识中的流玉枫莫名从血色的天空中,看见了一座富丽堂皇至极、大有坐拥天下之势的朝堂。
朝堂上,文武满殿。
天子肘落一只七彩鹦鹉,安笑端坐。一副悠然自若、怡然自得之状。
一臣手持竹笏,出阵奏道:“皇上,胡人南下,并州狼烟已起,若不救援,三关恐将破噫。”
天子急将肘上鹦鹉拥入怀中,恐其受惊。
龙颜微韫,沉声道:“弃城,弃城,弃城啊!让王白马弃城!”
这一座朝堂,就出现在沙场之上。与沙场相衬相托。
弃城!弃城!弃城啊!
何其讽刺的画面?
何其让人心痛如绞的画面?
意识中的流玉枫闭上眼,不忍在看。他已看不下去。只在脑海中忽然想要抹去这些画面!
只是,闭上眼的流玉枫无法闭上耳。
他看不见,可他听得见。
他听见千军万马中有女子高呼:“这一口,我敬天地——”
流玉枫睁开了眼。
他看见那一袭刚才长啸问天的白甲,胯下已没有了白马。
白马倒在了白甲身后不远处的血泊中。
白甲没有了白马,脚下却依然在向前。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装满酒的葫芦。
正是她举起葫芦,向天呼道:“这一口,我敬天地!”
一口喝下,哈哈狂笑出声。挥枪如雨,杀敌数十,继续向前推进。
行十数步,那白甲第二次举起那只从来不离身的葫芦:“这一口,我敬君王!”
敬君王?朝堂上吸鹦的君王若听见这一句,可会将这白甲手中的葫芦击落?
一口烈酒喝下,白甲没有立即笑出声。只因有一箭正中白甲胸口。
白甲身形微微一顿,脚下往后退了几步。这才大笑出声。
空中有箭如雨。
前方有枪如林。
白甲依然挺箭向前。
血从她胸口滚滚涌出,她不曾低头看过一眼。
“这一口,我敬爹娘!”
第三口烈酒喝下,白甲只喝不笑。宛如游龙,人枪过处,连破三处枪阵,却又有两箭没入白甲之中…
第三箭射掉白甲头缨。
白甲头上紧束的长发如瀑布落下。
正好及腰。
摇摇欲坠的白甲,以枪伫地。不让挺着三支利箭的身子倒下。
微微侧过头,用余光向身后看去。
似是在回望那尚安然无恙的故土与故国,还有故人。
也似是在回望这一生所走过的每一步。
“这…一口,我…敬——自己!”
意识中的流玉枫看着那一袭白甲的长发,在黑云中飘飘洒洒,口头的血一口一口的涌出,缓缓的喝下了第四口酒。
这一口酒,白甲喝的淡然。
喝的释然。
喝的顺其自然。
似是在告诉天下万物,她这一生,无愧天地,无愧君王,无愧父母。
更无愧自己。
流玉枫只在心里不停的嘶声喊道:“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啊,援军马上就要到了,援军马上就要到了啊…”
流玉枫几乎像那一袭白甲一样仰天狂啸出声。
可任由他如何嘶喊,如何咆哮,如何不甘,他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更无法扭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忠义之士都要遭人屠戮!为什么真英雄、真豪杰都不得好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流玉枫不停的问。
问天,问地,问自己!
问世间万物,问一草一木。
问那地下鬼,也问那天上仙。
“为什么会这样?这到底是为什么…”
流玉枫问的声嘶力竭,问的看到的画面随着意识如潮浪一般不停涌动。可无论流玉枫怎么问,流玉枫都得不到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在流玉枫的意识梦境当中,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那个提问者。提问者,又怎么可能会是解惑者?
那提问者,只是引路人、指路人;但不是有问必答的先生,或是老师。
有惑必问,有问必答,这样的授道之法,让受教者丧失无法独立思考的能力。害人不浅!
在意识中疯狂质问的流玉枫,像那千军万马的白甲一样生出绝望之感。这种感觉比遭奸人搜山捡海的追杀,不得不亡命天涯的感觉,更让流玉枫难以承受。
亡命天涯,不过是一死。
这种绝望,却是求死不得,求生亦不得。
流玉枫不想死。已经有四百九十七人为他而死,他又怎么能够死?
那些为他而死的人,每一个都是顶天立地、侠肝义胆、胸怀天下的大英雄、真丈夫。
甚至有像墨家钜子这样足以名垂千古的大宗师。
流玉枫想要活着。想要为了那些为自己而死的人好好的活下去,可是他醒不来。
流玉枫有想过,为何有那么多人甘愿为他献出生命,也要让他活下去。可流玉枫没有得出答案。
没有得出答案,也就没有在想下去。
直到那藏在梦境中的人逼问他,将他留在梦境中,不让他苏醒,他才开始苦思冥想。
可惜,流玉枫还是想不到。
流玉枫不怪那梦中之人,只怪自己。
已经有四百九十七人为他而死,他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为他而活的?
说的透彻点,那就是他到今天尚不知道他为何而活。不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为何会是所谓的天生道心,为何能梦游春秋两千年,胜过天神转世?
就流玉枫现在的状况来看,天生与众不同的他还不如一个安于现状的普通人。
流玉枫的质问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似是一个年迈的老者在一番短暂的暴怒后,失去了力气。
可流玉枫还是在小声的问。还是在问自己。
他不问不行。
他也想弄清楚有那么多人为他而死,又能有多少人为他而活?他也想弄清楚天生道心,梦游春秋两千年的意义。不让那些人白白枉死。
更不想再有人为他而死。
那一袭在流玉枫意识中连喝四口酒的白甲,消失在千军万马当中。
城关,破了。
被插上的狼旗。
黑甲像一群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从关外向关内蔓延开去。所过之处,山河破碎,日月无光。
都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真实却是国破,山河亦破了,何来的成春草木深?
不过是一片一眼看不到边的烽火狼烟罢了。
意识中的流玉枫,无力的看着眼前似波浪一样荡漾的画面,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
那想法,大胆至极。
说的好听一点,那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说的难听一点,那叫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流玉枫从小读尽四书五经,深谙中庸之道,懂的谦逊之理。只是如今的他,却无比坚信生出的这个想法。
立在條天山顶的剑之初,看着盘膝而坐的流玉枫,干枯僵硬的脸颊忽然不停抽搐起来。
一股金光色的真炁,从流玉枫残存的肉体上火焰般熊熊燃起。
那一幕山河破碎的画面,从流玉枫的意识中消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重新降临流玉枫的梦境。
流玉枫在梦境当中,向四周疯狂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出来,你出来,你出来呀!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了,我知道有几人为我而活了,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