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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二十年

仙未殃 江山连城瑾 7729 2021-11-29 23:05

  这个世界上十有八九的都喝过酒。不管是米酒、黄酒、药酒,或是其他什么酒,总得多多少少喝过一点,实在不济也得喝上一杯交杯酒。

  有的人喝酒,是为了应酬,走个过场。有的人喝酒,是碰到了事情,顺应风俗。有的人喝酒,是遇到了知己,把酒言欢。有的人喝酒,是内心沉闷,借酒浇愁。还有一种人喝酒什么都不图,纯粹就是为了喝酒。

  这种人有酒瘾,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喝起来。哪怕是闲来无事,哪怕是独自一人。

  白马醉就是这种人。

  白马醉就是随身带着酒,随时随地都可能喝起来的。

  她极其好酒,嗜酒如命,完成称得上是一个酒鬼、酒徒。

  绝大部分人喝醉酒,会吐、会头晕目眩、会不省人事倒头就睡,有的还会甩酒疯,做出一些平事不敢做的事,但白马醉却不会如此。

  白马醉喝醉了只会笑,只会吟诗,只会一直喝下去,似是非得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酒全部喝完不可。

  白马醉进洛阳城的时候,就是如此。

  她倒骑白马,喝的像是一个少了魂魄的人,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实在没有力气了,就把马背当成床,趟上一阵。

  趟着的时候,也没有停止喝酒。

  她还是吟着诗、喝着酒,任由白马一步一步的走进洛阳城。

  如今的白马醉,也是如此。

  只不过并不是倒在白马的背上,而是倒在了一张红木香桌上。

  一张摆在醉芳楼第七楼的红木香桌上。

  红木香桌的左右,摆满了已经空了的酒坛。足足有十五六个之多。

  红木香桌的桌面,也摆满了酒坛。那是还没有排开泥封的陈年老酿。

  醉芳楼最具名气的秘制佳酿——二十年。

  这佳酿名为“二十年”,也就真的窖藏了二十年。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整整二十年。

  白马醉倒在了“二十年”里。

  她双目无神,脸色发红,连精神都有些恍然,可她还是费力的支撑起身子,端起一碗酒,大笑道:“好酒…好酒…”

  笑罢,一举碗,一仰脖,“二十年”便下了肚。

  碗,啪的一声回到桌上。

  白马醉也重新倒在了桌上。

  她时不时的打着咳,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可她还要喝。

  她的右手在红木香桌上摸索着。

  她摸到了那坛还没有喝完的酒,提起来便开始为自己倒酒。

  既然要打咳,那就让它打吧;既然睁不开眼睛,那就干脆不睁好了。

  她闭着眼睛,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三个字:“二十年…二十年…”

  “二十…年——”

  她的声音,愈念愈小,小到完全听不见时,却又突然大笑起来:“红木桌边美酒前,并州白马欲成眠;昔折宝刀今藏剑,徒负兵甲二十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听上去是那么的豪情万丈,就像是一名纵横疆场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军;可等她笑完,她发愣的神情,却是那么的黯然。

  黯然的就像是这一辈子都没有气吞万里如虎过。

  她什么话都没有在说,举起碗就往口中灌了一碗酒。

  之后,便倒在桌上,止了语、歇了声,再也没有动弹过一下。

  直到窗台上的花盆里,突然有三两花瓣随风飘落。

  直到一条人影从窗外掠进来,道了一声:“少将军——”

  一动不动的白马醉,这才有了反应。

  她梦呓似的喃喃道:“什么事?”

  掠进来落在白马醉身后的人影,十分精瘦,约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寻常大众模样,身上也穿着一袭白马醉一般的白衣:“少将军这两天是去了哪里?我与季常怎么追着追着就不见了踪影?”

  白马醉迷迷糊糊的记起了在條天山上的经历,面上不禁露出了苦笑:“去了一个…很不好的地方。”

  精瘦人影打探了白马醉一番,见白马醉没有受伤的迹象,还能喝这么多酒,便将话锋一转,道:“少将军,颜如玉已经离开了洛阳。”

  白马醉神情恍惚的笑着:“我已经料到了。”

  精瘦人影张了张口,似是想说点什么,却又没有出声。

  趴在红木香桌上的白马醉,笑问道:“幽州少主呢?他在何处?”

  精瘦人影的脸色变得有些低沉:“幽州少主…也离开洛阳了。”

  白马醉顿了顿,又问道:“幽州少主也离开了?他去了哪里?”

  “一方神农谷。”

  趴在桌子上的白马醉,突然不在笑了。

  她知道一方神农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知道去一方神农谷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一方神农谷是江湖上的四大奇地之一,谷主乃是师出云梦山上一代墨家钜子,被世人尊为“济世观音”的翠褚兰。前往那里的人,不是得了绝症、受了重伤的将死之人,就是妄图回光返照、起死回生的已死之人。

  幽州少主年方弱冠,正值身强体壮、意气风华之时,又为何要去那里?

  白马醉已有所感,口头却还是问道:“幽州少主为什么要去那里?”

  精瘦人影低垂着头道:“他受了重伤,只有去一方神农谷才能医治。”

  “他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为了救九皇子。”

  趴在红木香桌上的白马醉,一听九皇子三字,醉意顿时清醒消散了几分。

  她沉吟了一会,道:“九皇子也来了洛阳?”

  精瘦人影道:“前天晚上就已经到了,并且还去了傻人街的无歇酒肆。”

  “洛阳城里的无歇酒肆,是有名的杀人间,九皇子为什么要去那里?”

  “为了应人之约。”

  “应什么人之约——”

  “应天涯沦落人之约。”

  天涯沦落人的事迹可能已经成为过去,但天涯沦落人这个名字一直都被广为流传。白马醉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听到这个极具传奇色彩的名字,白马醉没有立即答话。

  她似是无力说话,又似是正在沉思,过了一小会,才一字一句道:“天—涯—沦—落—人—?就是那个与神虚子齐名,人称是金陵双璧,被李后主封为南唐剑师的天涯沦落人?”

  “是。”

  “他——”

  白马醉有话想问,但却没有一口气问出口。

  她不敢问,她怕听到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可她又不能不问。

  她必须知道为遏祸而入江湖的九皇子,如今到底是生是死。

  她只能接着问道:“…杀了九皇子?”

  精瘦人影沉声道:“暂时还没有。”

  “什么叫暂时还没有?”

  “天涯沦落人本来确实是打算在无歇酒肆取了九皇子的性命,但被幽州少主阻止了。”

  “幽州少主阻止了天涯沦落人?”

  精瘦人影有些犹疑。

  犹疑怎么样才能精确的回答白马醉。

  白马醉自言自语道:“天涯沦落人与幽州逐鹿城的超逸主一样,皆是南唐遗老,对当今朝廷极其不满,常常怀有杀心,幽州少主虽为名门之后,但要想阻止曾与神虚子齐名的天涯沦落人,只怕还是不够的。”

  精瘦人影沉吟了一会,道:“其实,也不能说是幽州少主阻止了天涯沦落人,就当时在场的人中,无论是谁都没有阻止天涯沦落人的能力。”

  “但九皇子却还没有死——”

  精瘦人影点头。

  “天涯沦落人既然有杀九皇子之心,又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

  精瘦人影的脸色,变得更加低沉。

  他的目光,看向了白马醉的背影,道:“因为后面又来了一些人。”

  “什么人——”

  “魔鬼一样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人。”

  话音一落,倒在红木香桌上的白马醉蓦然睁开了眼睛:“你说的是…”

  精瘦人影吐出几个人的名字:“问剑声、甄善良、贾仁义、郝伤心、莫难过…”

  白马醉自醉意中睁开的眼睛,本应是恍惚的、空洞的才对,但一听到这些人的名字竟变得有神起来。

  不但有神,还很冷。

  几乎冷到了极点,冷的让人对视一眼都会觉得如坠冰窟。

  白马醉用这冰冷的眼神,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道:“他们想在那里颠覆五大世家中的最后一颗硕果——”

  精瘦人影已然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没有与白马醉对视,便已坠入冰窟,怆然道:“不仅如此,他们还想连九皇子也一块儿杀了。”

  听到这句话的白马醉,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听到这句话的白马醉,只觉得自己听到的并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阵晴天霹雳。

  一阵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晴天霹雳。

  白马醉被这阵晴天霹雳惊的木然、痴然、不知所以然。

  白马醉还指望九皇子这一番涉足江湖,能够阻止新一轮腥风血雨的掀起,如今看来九皇子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又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

  白马醉做梦都想不到,时至今日,问剑声的胆子竟然大到了这种程度,竟然连皇子都敢杀。倘若真是如此,那问剑声背后的人,又得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这个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的?

  白马醉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是精瘦人影的情报出了差错,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可白马醉心里很明白,刚才那句话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绝不可能听错。

  精瘦人影复姓夏侯,名无忌,是“三关纵横”王白马为白马醉这一趟江湖之行亲自挑选的两名同行者之一。从他口中得出的情报更不可能出错。

  夏侯无忌的其他本事可能不见得有多么高明,但一身来去无踪的身法以及刺探情报的本领绝对算得上首屈一指;这么多年来,夏侯无忌不知为王白马刺探出了多少情报,无论情报的机密程度如何,都从未有过丝毫的差错。

  白马醉只能相信。

  相信问剑声真有杀九皇子之心。

  立在白马醉身后的夏侯无忌,完全体会得到白马醉的心情。

  当夏侯无忌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像白马醉一样难以置信。

  九皇子虽然不是最受宠的皇子,但却是最具声名的皇子。问剑声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一辈子都在为王白马刺探情报的夏侯无忌,很快便想明白了。

  问剑声之所以敢有杀皇子之心,无非是因为问剑声和他背后的人有颠倒是非、混淆圣听的欺君之能。问剑声就算亲手杀了九皇子,也可以轻易洗脱罪名,甚至还能让皇帝觉得九皇子的死,是死有余辜。

  夏侯无忌看了看摆在地上的十五六个空坛,又看了看趴在酒桌上许久都没有作出反应的白马醉,深邃的目光中无声的浮出了一种怜惜之色。

  他可以说是看着白马醉长大的。

  他自己没有孩子,但他很喜欢白马醉这个孩子。

  世人只知道这个孩子女生男相,嗜酒如命;而他却知道这个孩子胸怀大志,豪气冲天。

  这个孩子宁愿做一个让王孙公子敬而远之的白马“醉”,也不愿做一个待字闺中的白马“最”。

  这个孩子不喜欢读圣贤书,只喜欢读兵书。她能将所有知名的、不知名的兵书,全部倒背如流。

  这个孩子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大小姐,只喜欢别人叫她做少将军。她从小就和将士们打成一片,称兄道弟。

  夏侯无忌看着这个孩子,目光中的怜惜之色愈来愈重,以一种安慰的口气道:“他们并没有得手,天涯沦落人也只是带走了九皇子——”

  依然趴在酒桌上的白马醉,一点一点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残酷又残忍的道理:

  ——原来那些已暴露在人眼下的恶,能在大众前展露出来的恶,都不是真正的恶,那就像是浮出海面的冰川,只是恶的一小部分。很小很小的一小部分。

  夏侯无忌见白马醉还是没有反应,又道:“天涯沦落人既然当时没有杀九皇子,日后应该也不会杀了,九皇子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

  接受了这个现实的白马醉,终于有了反应。

  她用两只手支撑着身子,缓缓的坐起来,然后提起酒坛开始为自己倒酒。

  夏侯无忌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

  夏侯无忌从未见过像刚才那么消极的白马醉。

  他见不得那么消极的白马醉,只要白马醉能从酒桌上坐起来、振作起来,他也就放心了。

  白马醉将倒出来的酒一口喝了下去,问道:“那幽州少主呢?”

  夏侯无忌道:“幽州少主身陷于问剑声的绝杀剑阵中,险些为问剑声所杀。”

  险些为问剑声所杀,也就是说还没有被问剑声所杀。

  白马醉问道:“是谁救了他?”

  “与凌墟剑首齐名的武当剑圣,快剑无名。”

  白马醉眉头一动,稍稍有些不可思议:“哦?江南龙虎、江北武当,可是从来不插手江湖事的,这一次竟然也插了手?”

  夏侯无忌道:“武当剑圣只是碰巧路过洛阳城,并且为一位云梦山弟子所求,并不是有意要插手江湖之事,就算他不出手相救,幽州少主也一定不会死。”

  “怎么说?”

  “因为冷艳宫那位集万千宠爱的公子,一直都在暗处静观其变,将九皇子约至无歇酒肆的天涯沦落人,也露出了出手的迹象。”

  “颜如玉即是在场,那我相信他肯定会出手相救,但天涯沦落人…”

  夏侯无忌听得出白马醉话中的不解之意,解释道:“天涯沦落人其实早就有相救之意,只不过天涯沦落人想让幽州少主亲眼看一看奸臣党羽的狼子野心,也想让幽州少主亲口承认,他不顾自身性命前来阻止天涯沦落人杀害九皇子的决定,是错的…”

  白马醉明白了。

  天涯沦落人一定是欣赏幽州少主这个极具意气的后辈,所以才会生出相救之心。

  她又为自己倒了碗酒,苦笑道:“幽州少主没有承认?”

  夏侯无忌长叹了一声,道:“不错,幽州少主宁死也不肯承认,他早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

  白马醉看着碗里的酒,沉吟了好一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幽州少主也与金陵少主一样,都是家中独子。”

  夏侯无忌道:“是。”

  “但他却还是去了无歇酒肆。”

  “是。”

  白马醉什么话都没有在说,一仰脖子就将碗里的酒喝了下去。

  与刚才不同的是,刚才的白马醉是越喝越醉,现在的白马醉却是越喝越清醒。

  清醒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

  她喝的好像还不过瘾,于是便站起身,又连续喝了三大碗。

  右手提着酒坛,左手端着酒碗。每一碗都是倒完就喝,每一碗都是一饮而尽。

  这三碗酒下肚,白马醉莫名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热,流淌在血管里的血好像一下子烧了起来。

  她的额头上溢出了汗水,平缓的呼吸一下子变成了喘息,莫名其妙的念道:“看来,是我冲动了,是我冲动了…”

  夏侯无忌发觉白马醉忽然有些不对劲,问道:“少将军何来冲动可言?”

  白马醉喘息着道:“我若不冲动,便不会被那妖女引走,我若不被那妖女引走,兴许就可以阻止这一切…”

  夏侯无忌没想到白马醉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不禁一愣:“阻止?”

  “是呀,阻止——”

  白马醉转过身,一步一步的向夏侯无忌走去:“我可以去找洛阳王的,以他与我父亲的交情,他一定会帮我这个忙…”

  夏侯无忌看着白马醉走上来,心里已明白白马醉为什么会这么说。

  白马醉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无非是因为她在自责。她将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全都推到了自己身上。

  白马醉见夏侯无忌不说话,以为是夏侯无忌不相信自己,她紧紧的握着夏侯无忌的手肘,道:“夏侯叔叔,难道你忘了么,洛阳王与我父亲有着几十年的交情,他还想把他的千金嫁与兄长的…”

  “我没忘——”

  夏侯无忌神色如初,道:“但是,我们不能那么做。”

  白马醉不解道:“为什么?”

  夏侯无忌道:“因为我们要是那么做了,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得罪那些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人。”

  白马醉血管里烧起来的血,因为这一句话而冷却了下去。

  那些人对于素来无冤无仇的人,都能将其杀到九族尽灭,对于得罪过他们的人,其手段已可想而知。白马醉并不惧怕与那些人为敌,白马醉惧怕的是那些人会因此在朝堂上对父亲不利。

  那些人能九皇子都敢杀,还有谁是不敢动的?

  当今天下的北境三关,都是依仗着白马醉的父亲才能固守,又怎么可以有损?

  白马醉面带惊恐的看着夏侯无忌,心有不甘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为所欲为吗?”

  夏侯无忌道:“必要之时,我们可以在暗中相助,但我们绝不能让那些人有所察觉。”

  白马醉缓缓的放开了夏侯无忌,低垂着头向一边走去。

  这人世间的生存法则,实在太难,她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都还没有习惯。

  夏侯无忌看着白马醉黯然转身的背影,心中亦涌现出一丝落寞。

  这人世本就是如此的。有许多事情,不得不去做,也有许多事情,不能去做。越是阴暗的年代越是如此。

  夏侯无忌没有变得像白马醉那样黯然,白马醉血气方刚,夏侯无忌将已这个人世看透。

  夏侯无忌的眼睛依旧深邃无比。

  他看着白马醉走到窗前立了一阵,道:“少将军,请振作起来,我们尚有大事要做。”

  白马醉也不想这么黯然下去,这种滋味又苦又涩,很不好受。

  白马醉自蓝天白云间收回目光,转身应道:“什么事?”

  “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见,若是能与这个人搭上话,让其协助并州以护天下苍生,必定算得上我们这一趟江湖之行的第一大功。”

  白马醉的心里想到了一些人的名字。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负尽风流,每一个都可以称之为万中无一的贤才。

  白马醉不能确定夏侯无忌说的是哪一个,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

  “来自清都的山水郎,一笔春秋阁的阁主,——墨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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