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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纵壑鱼(5)

暮云碧 吴小舰 4294 2021-11-29 23:06

  百里尽染笑道:“你的师父胡忘归是一位剑气箫心的君子,颖悟绝伦,瞧人的眼光大抵是有的。你既为他的得意弟子,自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呵呵。”

  白衣雪听到他夸赞自己的恩师,心下也甚感高兴,转念又想起他此前评价四大山庄,皆涉酒色财气的话语来,再也忍不住,问道:“能得前辈称赏,师父他老人家也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只是前辈对钟世伯他们,似是有点……误会。”

  百里尽染长眉一扬,笑道:“酒、色、财、气,酒者烧身之焰,财者陷身之阱,色者戕身之斧,气者毒肠之药。四大山庄得此四字,那是不假的,只是此伤身四毒,他们有的中毒深一些,有的中毒浅一些而已。”

  白衣雪听他如此断语,心知以百里尽染的为人,绝无妄下雌黄的道理,嗫嚅道:“难道我师父他……他……”

  百里尽染怔怔地有些出神,过了良久,方才缓缓说道:“胡岁寒欹嵚历落,是当世的一位奇男子,只是人不荒诞枉少年,年轻之时做的一些事情,可能会伤了别人的心,那也是常有之事……”他神情一黯,夹起一块豆腐,那豆腐软嫩细滑,筷头微微一颤,复又落入盘中,口中叹道:“‘山谷易满,人欲难平。’人生在世,求不得是苦,不可求也是苦,即便是得了,焉知不会得而复失?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苦多而乐少也。”

  白衣雪曾听师父谈及过袁珂君,只是语焉不详,一对爱侣到后来为何雨断云销,内情如何,他亦不知,呐呐地道:“前辈说的是我师父与……袁师母?”

  百里尽染微微苦笑,说道:“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苦苦单相思了一辈子,而对方全无察觉?又有多少相爱的恋人,最终难成眷属?再有多少人成了眷属之后,却又鸾凤分飞,自此天各一方,一生再也难得见上一面?”他轻轻一叹,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当年猢猿双仙并肩闯荡江湖,一对侠侣着实令人倾羡,然而后来他们失和,个中原因,自不足为外人道也,旁人又何须饶舌?想是前世的怨家,可叹的是,人活在尘世中,生劫易渡,而情劫难渡。”

  白衣雪隐隐觉得,当年师父胡忘归与师母袁珂君陡生情变,袁珂君负气出走,其事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其间的变故,时人多有猜测,盖因袁珂君色衰爱寝,而致胡忘归移情别恋。

  百里尽染斜睨了他一眼,续道:“唉,如今他二人也都鬓发染霜,这些个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过你四大山庄中另有两位,一人沾个‘财’字,见不得别人富,一人沾个‘气’字,见不得别人好,皆是人性之大恶。他二人日后若能够迷途知返,则善莫大焉,倘若陷溺日深,而犹不自知,嘿嘿……”

  白衣雪一颗心怦怦直跳,知他所指的二人,一个是钟摩璧,另外一个是沐沧溟,又想百里尽染乃前辈高人,皮里阳秋,自是不会轻易臧否人物,他说出这番话来,言必有据,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百里尽染也不以为意,说道:“哎呀,话题扯得太远,不说了。雪儿,我们习武,俗人求之皮相,以为练得身强体壮,一味使用蛮力便是强者,那就大错了。须知习武的根基,在于伏气炼意,外形之强并非真强,气散于外,不过是外强中干。我传你的心法,为《金兰笺谱》所载‘参寥神功’的入门心法,日后须勤加修习。本固则枝荣,只要任真研习,假以时日,不仅能化去你体内化血神刀的寒毒,于你日后性命双修,亦是大有裨益。”

  白衣雪听了又惊又喜,隔了半晌,方才说道:“晚辈谨当遵承,绝不辜负前辈的一片苦心。”

  百里尽染道:“雪儿,西域三绝也就在这两三日内必到,嗯,在这两三日里要你学会三招,确实有点难为你了……”

  白衣雪遽然一惊,道:“前辈是要我学会这三招剑法,去打败西域三绝?”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昨日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本是担心你不仅没有听明白,反而更加糊涂,但你昨晚这一觉睡得很好。我原本让你三招之内,便可打败游叔度,然而你的悟性上佳,能有此悟性,三招之内打败西域三绝,嘿嘿,却也不是没有可能。”语意之中满是傲意。

  白衣雪嗫嚅道:“这个……这个……”

  百里尽染笑道:“甚么这个那个的?一个人,最难打交道的,也最难看透的不是别人,往往正是他自己。人须看透自己,方能扬长避短,树立自信。自信之人,遇敌之时,你的本事可以发挥超常,而一旦没了自信,十成的功夫,便只能发挥三四成而已。武为技击,须以胆为第一,有胆始有力,有了胆力,方有克敌致胜的信心和决心。二人打架,本来半斤八两,其中胆力强者,打斗起来自然胜算就会大很多。”

  白衣雪连连点头,说道:“所以《史记》里记载,赵奢以狭路相逢勇者胜的信念,大破秦军,解了韩国之围。”

  百里尽染一声长笑,起身取了长剑,说道:“不错。取敌之道,在乎敌身,应敌无方,随手是招。雪儿,今儿我们再学习两招,这一招嘛,叫作‘寂寂无行迹’,是素琴剑法的第二招,第三招叫‘悠然见南山’,取自他《饮酒》的第五首……

  待得这两招详细讲解完毕,已近正午。百里尽染又道:“雪儿,应敌之时因敌而动,浑沦如一。招式虽是仅有三招,然而却可一招多变,招招互变,由此而生生不息。不要说一招中的各种变化,没有明显的界限,便是招与招之间,也无明显的界限,出手而不见手,出招而不见招。”

  白衣雪听了这几句,心下狂喜不已。如果说先前经百里尽染一番钩深致远,令他憬然有悟,领会了“行云流水”四字的涵义,犹如穿过幽长不明的隧道,踏入到一个陌生而又新奇的武学新天地,那么此际则是蓦然顿悟,犹如一尾纵游于川壑中的鱼儿,出入无间,悠游自得。

  他正自思绪如潮之际,耳畔听见百里尽染说道:“雪儿,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大,不知有多少奇侠怪杰隐蔽其间。强中还有强中手,凡事当自省冲谦,万万不可托大。”

  白衣雪道:“是。‘勿恃己善,不服人仁。勿矜己艺,不敬人文。’前辈的话,我谨记在心,日后当处处与人为善,绝不恃强逞能。”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正色道:“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习武之人,志在济世扶危,惩恶扬善,但凡遇到不平之事,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舍身赴难,那也是侠道的应有之义。”

  白衣雪应道:“是。”

  百里尽染脸色沉穆,说道:“雪儿,你记着,世相迷离,世路多风波。‘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底下最厉害、最难测的,并非是甚么绝世的武功,而是人心。老天爷尚有寒暑轮回、昼夜更替之常,人心却是瞬息万变,最为难测。你祖师爷何等的厉害,还不是为奸贼所害?”

  白衣雪心中一凛,道:“是。前辈由中之言,晚辈时刻谨记在心。”心想:“石漱情虽未被奸贼害死,却也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不得不只身南下,在乡间隐居了下来,家仇国恨难以得报,最后郁郁而终。”

  百里尽染道:“江湖即人心,人心就是江湖。‘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江湖广阔,游离于朝廷的法度之外,也有着自己的规矩,还有着正邪之分、黑白之别,以致纷争不断、恩怨不止,不过所争的多是利益罢了。你看,江湖中有多少快意恩仇的背后,躲不过‘利益’二字。风波江湖是非场,十丈软红恩怨会。强者不仅可以大肆欺凌弱者,更能将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了白的,哪有有什么道理可言?是以人浮迹于江湖,害人之心虽不可有,但防人之心断不可无。”

  白衣雪恭声道:“是,晚辈记下了。”

  百里尽染叹道:“唐人刘叉有两句诗,‘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世间纷杂,不平之事常有,只是我老啦,胸中的这把刀早已销蚀了,也挥不动了。雪儿,你须好自为之,终生不忘行侠义之道,锄奸斩恶,莫要损了四大山庄的清誉,堕了四大山庄的威名。”

  白衣雪听得热血沸腾,道:“是。”

  百里尽染肚中“咕咕”一阵直叫,抬头看了看窗外,笑道:“今儿就到这里吧,我肚子有些饿了,赶紧烧火做饭。待打发了西域三绝,新年也快到了,我们爷俩去山里打些野味,再到集镇上打些酒来,好好过上一个新年。”

  白衣雪道:“前辈,眼见就到了新年,西域三绝……真的会来么?”

  百里尽染哈哈大笑,说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元龙这几个小和尚,一日得不到《金兰笺谱》,也就一日不肯甘休。雪儿,我们若想安安静静过个好年,还是祈祷他们年前便来,打发干净了才好。”

  白衣雪笑道:“前辈所言极是,要想不被贼惦记,最好是将蟊贼狠狠教训一顿,让他再也不敢来偷东西。”心中忽想:“以前的每一个新年,我都会和师父一起过,今年的除夕,虽说陪着百里前辈也很开心,却是生平第一回没能和师父围炉而坐,一起守岁了。”又想:“也不知翎儿这个新年如何度过?”

  百里尽染目光闪动,说道:“雪儿,等过了年,你的身子便无大碍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还能赶上临安城的上元灯会。”

  白衣雪听了,不仅没有一点儿的欣喜,反而生出一股惆怅之意:“等我身子好了,便要与百里前辈分别了么?”心中一酸,环顾室内,哽咽道:“我……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百里尽染眼角湿润,微笑道:“傻孩子,我和一劫禅师定了赌约,让他一个月之后,来领你。你不走,难道是要老夫输了赌约不成?呵呵,尽说些孩子气的话。”

  其后数日,百里尽染不再传授新的剑法,白衣雪倍加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每日里修习参寥神功,对素琴剑法亦勤加练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百里尽染对白衣雪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尽量让他自己融会贯通,白衣雪修习参寥神功和素琴剑法,得以日进不衰。有了闲暇的时光,白衣雪便和百里尽染天南海北聊天,说些江湖中新奇之事,陪他解闷。

  这一日已是腊月二十一,一老一少二人吃过了晚饭,坐在屋内闲聊。

  到了人定时分,夜色深沉,天空数点稀星,闪着微亮的寒芒。蓦地一声低沉的佛号,打破了深冬寒夜的宁静,屋外有人说道:“殊方绝域后学元龙、元虎、元象,再来拜谒百里先生,多有打扰,尚祈百里先生宽宥。”

  白衣雪听了,脸色遽变,一跃而起。百里尽染内力深厚,对屋外的动静早有知觉,他面色如常,微笑道:“雪儿,我身子有些倦乏,你代我会一会客人吧。”低声又道:“你尽管去,三个小和尚既不敢伤你,也伤不了你。”

  白衣雪神竦心惕,沉声道:“是。”他提剑在手,推开粗糙皴裂的石屋板门,大步昂然而出,没入屋外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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