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默良久,纥石烈兀颜忽地大声说道:“原来四大山庄之中,盗名窃誉之徒,多矣!沐沧溟畏罪自戕,本死不足惜,却饶上了唐婆婆的一条性命,这笔帐,你们四大山庄该如何交待?”
沐沧溟虽自尽身亡,然而四大山庄与神鹰坊间的赌约,四大山庄在先失一局之后连扳两局,已然获胜。纥石烈兀颜为人狡黠,眼见败局已定,意欲乘机将水搅浑,图谋转变场上的局势。
胡忘归强忍心中悲恸,淡淡地道:“他二人之死,众目睽睽,并无一人从旁胁迫,尊驾何以哓哓置喙?”转目瞧去,唐泣不知何时趁着混乱的间隙,不见了踪影。
纥石烈兀颜冷笑道:“沐沧溟若不是以唐门的暗青子突施冷箭,荒泉大先生又怎会失手?无耻啊无耻,可笑啊可笑。”
钟摩璧朗声道:“尊驾此话大谬不然。尊驾先前说过,武不善作,既是比武,刀剑、暗器等等又不生眼睛,死伤难免,难道说只能用本门本派的兵刃和暗器?倘若空手夺了敌人的兵刃,难道还要再还与对方,而不能用来伤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纥石烈兀颜一时语塞,他身后一人忽地冷笑道:“四大山庄名满天下,嘿嘿,不过如今窃据要位的,都是些假仁假义、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胡忘归听见此人的声音,心中一动,循音瞧去,发话之人正是那名自己瞧着眉眼颇为熟悉的蒙面人。他微一沉吟,自忖:“此人目光游离,一直躲躲闪闪,不愿与我正面相视,此时跳将出来,且瞧他有何阴谋诡计。”当下朗声说道:“阁下既然是真小人,何须遮遮掩掩,不肯以真相示人?”
那人越众而出,来到场地的中央,笑道:“在下又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抛头露面有何妨?”说罢伸手在脸上一扯,扯落了蒙巾,露出一张清癯的脸。他大约三十七八岁的年纪,平眉朗目,容貌甚是俊美,只是鼻翼边的两道法令纹斜斜向下,纹路颇深,显得有些未老先衰之相。
卢惊隐、钟摩璧夫妇看清楚了他的相貌,皆是轻轻“咦”的一声,声音充满了讶异。胡忘归脸色遽变,尖声喝道:“好呀,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人笑道:“胡师哥,我们师兄弟久未谋面,你清健如昔,风采不减当年,着实可喜可贺。”
白衣雪听他喊师父为“师哥”,不禁大吃一惊:“难道此人便是百里前辈提到的那个阎忘言?”耳畔果然听见胡忘归冷笑道:“阁下多年未见,我还道早已隐迹江湖,想不到原是投靠了一棵大树, 真是可贺可喜!”他不称其为“师弟”,自是不认二人有同门之情,说其“靠了一棵大树”,那是在暗讽阎忘言数典忘祖、委身事仇,投靠在了神鹰坊的门下。
阎忘言脸上微微一红,干笑数声,说道:“多年不见,胡师哥还是这么能说会道,一见面就寻小弟的开心。”
胡忘归“嘿”的一声,寻思:“阎忘言自被逐出师门,就未有半点音讯,今日突然现身,绝无好事。不过你即便布下了鬼蜮伎俩,姓胡的又有何惧?”当下没好气地说道:“阁下千里迢迢而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些个废话?”
阎忘言哈哈一笑,游目环视大堂,目光落在了中堂风落问的那幅画像之上,凝目瞧了半晌,眼中露出一股感伤之情,走到风落问的画像前,双膝一曲,便要跪拜。胡忘归纵步而前,凌空横出一掌,一股柔和的气劲托着阎忘言的身子,竟令他跪拜不下去。阎忘言愕然回顾,苦笑道:“胡师哥,我在祖师像前磕上几个头,你也不肯么?”
胡忘归淡淡地道:“雪山派并无阁下这号记名弟子,阎先生还是免了吧。”
阎忘言长叹一声,神情萧索,不再勉强,说道:“胡师哥,小弟今日故地重游,实是感概万千。数十年过去了,这山庄的建筑,还有这大堂的摆设,竟没太大的变化。”
胡忘归“哼”的一声,说道:“难为你还能记得这儿的摆设。”
阎忘言道:“小弟怎会不记得?胡师哥,记得当年你我同在恩师门下学艺,你一向都很照顾我,当我如同亲弟弟一般。胡师哥,你的这些好处,小弟无日或忘,终身铭记。”
胡忘归忆起当年若非恩师轩辕鲲鹏及时发现,自己差一点便死在了对方的手中,对方此时竟如没事人一般,只字不提,禁不住愤气填膺,冷冷说道:“阁下左一声‘师哥’、右一声‘师哥’,叫得倒也亲热,只是胡某却全然想不起来,你是我哪门子的师弟?‘恩师’二字,你更是休要再提。”
阎忘言轻轻一笑,道:“古语云,‘投师如投胎。’师恩似海,小弟无日或忘。恩师他老人家……”
胡忘归厉声喝道:“阎忘言,你早已不容于师门,与岁寒山庄更无半点的瓜葛,恩师也从未有过你这样一名入门弟子,斯至如此,夫复何言?”
阎忘言叹了口气,道:“胡师哥,当年恩师对我实是有些误会,以致他老人家竟不肯认我这个弟子,然而在我的心底,他老人家始终是我的授业恩师,你也始终是我敬爱的师哥,这些年小弟心中念念不忘的,都是重归门墙一事。”
胡忘归脸色铁青,走到风落问的画像前,大声道:“阎忘言,祖师爷在此,你当着祖师爷的面,还有脸皮说这些话?”
阎忘言神色淡然,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恩重如山,我一直铭感于心,只是当年恩师他老人家对我误会颇深,将我赶了出去……”
胡忘归断喝一声,怒道:“阎忘言,你莫要歪嘴念邪经,当年恩师因何将你逐出师门,并且立誓与你永不相见,你难道忘了么?难道恩师当年冤枉了你不成?今儿当着大伙儿的面,你非要逼着我说出来这等贻羞门户之事么?你如此颠倒黑白,改作妄言妄语的‘妄言’,倒很贴切。”
阎忘言眼巴巴地瞧着胡忘归,长叹道:“当年小弟也是年轻不懂事,一时糊涂,为此一直悔恨不已。胡师哥,恩师过世多年,这个世上也就你我师兄弟相依为命了,你……你难道始终不肯原谅我么?胡师哥,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肯原谅我?”
阎忘言当年欲下毒害死胡忘归,其时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尚幼,他被轩辕鲲鹏逐出师门后,胡忘归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如今二人重逢,均是容颜已老,芳华不再,当真恍如隔世。胡忘归听他当众低声求恳,心肠不禁有些软了,说道:“只要你今后不再做伤天害理之事,你我……你我日后,倒也不必老死不相来往。”
白衣雪见师父神色转和,声音平缓,显是被阎忘言的一番话所打动,不禁暗暗担心:“师父乃谦冲之士,又念及同门香火之情,似有尽释前嫌之意。只是百里前辈曾说过,我这个小师叔为人心狠手辣,因此得了个‘阎王爷’的称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自入歧途以来,陷溺日深,又怎会突然之间痛改前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