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渡山坐忘峰,三清宫百里地界中山势最高,风景最美的地方,一轮不愿暂别人间的浑圆红日低垂于天际,恋恋不舍的俯瞰人间。
李慕然,僧非道肩并肩坐在巨石之上,霞光映红的脸如同猴子屁股,望着落日熔金天下赤的美景,最好的方式就是沉默不言,用心去感受点滴之美。
无言看景足有半个时辰,李慕然终于说道:“臭老道,九幽山你去过?是个什么地方,陆探微,赵伯庸这些人提起来都心中有些惧意啊?难不成是能气吞天下,群魔乱舞,妖邪荟萃的地方?”
僧非道笑道:“大致不错吧,修道这条路太漫长,武学成圣,道法如仙,肉身脱俗这三座大山,没几个能翻过去,辛辛苦苦还不能有些呼风唤雨的神通,自然就心生魔念,修魔是条不归路,也是一条捷径,欲念深重而道心不坚的人,抵挡不了这天大的诱惑”
“臭老道,别以为我猜不出你的来历,你是三圣之首的李若白,唯一突破神霄境四层关隘的就是你,师祖都卡在了最后一关。破此境界延寿两百年,你今年该是有两百几十岁了,修撰神符,炼制丹药,参悟道法,精通剑修,捉妖降魔无所不能,这五年中,我见到的只是你修为中的一点皮毛,对不对”李慕然说出心中的推断,盯着老道满脸的皱纹,
老道只是傻笑不语。
李慕然又道:“另外二圣,一位是掌教玄真师祖,另一位下落不明,三清典史只有一句简单的交代,这位先祖出门远游未归。师祖与他都困在神霄境最后一关,只能延寿一百年”
“都是些不堪回首的破烂事,爷爷不记得了,过往的东西都是屁,记他干啥,当下和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三清典史这本书就该一把火烧了”僧非道闻道一阵勾人馋虫的肉香,笑道:“女娃儿的手艺确实不错,爷爷馋虫呱呱叫,没工夫跟你扯犊子”
说完一溜烟朝着不远处一间小竹屋跑去。
老道说过,人间最温暖的地方,就是有着婆软厚被褥的大床和飘着油烟味的厨房,最能安慰江湖人的心。
李慕然起身飞向山腰,寻觅深埋数年的三坛女儿红。三清宫大律小戒都明文禁止弟子聚众喝酒,但偷偷喝酒,私下贪杯能有何种处分却只字未提,如此大的漏洞,似乎专门就是留给李慕然这样天生好酒的男性弟子。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埋酒之地有棵歪脖子松树,李慕然有着过目难忘的记忆,树林里快走快寻,没有任何兜兜转转的瞎摸乱找,片刻功夫便到了那颗松树下,挖出一坛十斤重的美酒。
一碟花生米,一盘竹笋爆炒野兔,一只荷叶叫花鸡,一道菌菇肉丸汤,一坛女儿红,三人围坐吃喝,花千树与老道十分投缘,灯火之下甚是可亲。
“小丫头厨艺绝了,怎么能够嫁去无双城便宜那帮臭男人,爷爷活了两辈子,只有你做的菜最合胃口,酸甜苦辣正好,嫩的嫩,脆的脆,这样的好媳妇儿,谁娶了都是三生有幸啊”僧非道端起一杯酒,塞满饭菜的嘴里支支吾吾说道:“臭小子,总算过上有酒有肉的日子,来,敬过往的讨饭生活,敬未来每一天都有酒有肉的日子”
两碗碰触清脆的声音,李慕然笑道:“李老头,你这辈子娶过媳妇没?不会还是个童子之身吧?有没有见过婆娘的春色啊?”
僧非道嬉皮一笑,骂道:“臭小子没大没小,什么李老头张老汉,叫我僧非道,爷爷年轻也有过娶妻生子的梦想,终归是错过了,所以就一心向道,然后有一心向佛,嘿嘿,童子之身吗,不可说,不可说”
花千树羞色上脸,说道:“师哥你个臭流氓,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
“就是就是,咱们不跟爷爷说话”僧非道又道:“这小竹屋爷爷喜欢,送给我如何,爷爷老了,总得有个家是不是,你们伺候我,成不成?死了就葬在这屋旁边,你记得天天去陪我喝酒”
“这有什么难的,一座破屋送给你就是,就怕爷爷嫌弃这里简陋,住久了不习惯”花千树夹起一片金黄的兔肉放在老道碗里,笑道:“我让师哥再给你重修一座大的,这里竹子多得是,师哥伐竹建屋的本事不小,保准一年内就能完工”
李慕然咧嘴道:“师妹说得轻巧,这小竹屋三年才成,一年弄个鸡窝狗窝不成问题”
“女娃儿我问你,玄真那头蠢驴闭关一年多了,三清宫可有什么大事怪事发生?”僧非道酒瘾正浓,端起一碗牛饮而尽。
酒到酣处,一碗一碗往嘴里到,十斤女儿红便要见了底。
花千树蹙眉思量片刻,说道:“师祖闭关前重新布置了三清塔的法阵,还塔内呆了三天三夜,这算是怪事大事吗?”
李慕然皱眉说道:“三清塔可是禁地之中看管最为严格的,没有师祖的批准,师父,赵伯庸,李玉河都不能擅自踏足,莫名其妙调派四大长老看护,难道那三座法阵不足以守住塔内的秘密”
“师祖重修法阵,还呆了三天三夜,自然是大事”李慕然又道:“事不宜迟,今晚就去看看”
花千树说道:“你说的轻巧,三清塔只有师祖一人可以出入,其他弟子擅入者都是死罪,师祖还严令四大护法日夜看守,里三层外三层加派了弟子值守,你要是能变成只苍蝇蚊子,还有机会进去”
“嘿嘿,有人可比苍蝇蚊子厉害”李慕然丢给僧非道一个眼神,又道:“李老头,喝我的酒吃我的肉,还住我的屋,总得回报一下,今晚你得卖力气了”
“嘿嘿,你个臭小子真可恨”僧非道连喝三碗。
没有你催我赶的推杯换盏,只有逍遥畅快的大口牛饮,到了杯盘狼藉的时刻,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僧非道独占一张竹床睡去,十回酣睡九次打鼾的臭老道居然睡得安安静静。
李慕然醉意朦胧说道:“臭老道今儿真懂事,不打鼾无梦话,懂得照顾他人感受了”
看着另外一张空床又道:“师哥就睡地板,凉快,师妹要是不怕人说闲话,就不用下山了,半夜咱们还有大事呢”
说完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花千树洗刷完毕,躺在竹床上辗转难寐,熬到深夜时分仍无半点困意。
“该起床了,李老头”李慕然忽然坐起身,揉着眼睛站起身,“我得洗把脸,清醒一下”
门外小池中蓄满了用数百根竹筒牵连成渠,从高处导引而来的甘冽清水,盛夏时分冰凉如雪。李慕然酒后干渴,饮下数瓢后精神大振,站在身旁的僧非道等得心急,端起另一个水瓢,咕咚咕咚喝足后,舀起半瓢水洒向李慕然,说道:“爷爷送你一瓢水,替你醒醒酒”
李慕然舀满半瓢水正要泼出,高高扬起的手忽然停住,笑道:“臭老道一把老骨头,酒后该是经不起这冰凉泉水的刺激,我就小人不计老人过,饶了你”
“娃儿懂事了,尊老爱幼也是道法根基啊,可喜可贺”僧非道喝了几口泉水,笑道:“好水,仙水,要是能用此水酿酒,一定是绝世佳酿”
一旁瞧着老少爷们斗嘴嬉闹而捧腹大笑的花千树说道:“秋天漫山都是野果子,本姑娘酿酒也是一绝,只是从来没有尝试过,不妨为了老爷爷尝试一番”
“哎呦呦,要不都说女娃才是贴心的棉袄,娃儿嘴甜,喊我爷爷,好听好听,总算膝下有女哦”僧非道转头看向李慕然:“臭小子好好学,天天哄着爷爷开心,我也能多活一年半载”
李慕然看着山下三清宫楼宇瓦舍多半熄了灯火,说道:“天生一张怼天怼地的嘴,好听话打娘胎不会,臭老道,该出发了”
三人一路见着山坡就飞,遇着平路就跑,不到半个时辰便离着那座七层高的三清塔不过几百米的距离,
开山立派不过两百年的三清宫到底藏着多少不愿显摆,或者说不愿意公开的秘密,眼馋心急的天下人只得费尽思量杜撰出无数传闻猜想,成为茶余饭后的那点谈资。但真正吊足天下人胃口与好奇心的便是建在三清宫正中心的这座三清塔。
“四个长老都是即将突破天清境的高手,臭老道以一敌四不成问题吧?”李慕然问道。
“嘿嘿,小菜一碟,只是这塔内镇压着不少妖魔鬼怪的元神与魂魄,怨力很强,两个娃儿如有不对劲儿的地方,必须告诉爷爷我”僧非道说道。
三人蛇伏猫行避开巡守弟子,借着夜色的掩护慢慢接近三清塔,五年前就想偷溜进去一探究竟的李慕然心跳猛然加快,如同一个小男孩即将打开珍藏几年的糖果盒,说不出的兴奋与急迫。
只是除了心跳加快之外,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无形力量钻入脑海,李慕然不由得摇摇头,想分辨是否是醉意难消,但这股神秘的外来念力似乎在识海中翻江倒海,自己的本命意念有些招架不住。
“以前每次靠近这地方,都有股头痛欲裂的感觉,现在怎么更加厉害了”李慕然掐掐自己的人中,太阳穴,试图减缓脑海中碰撞欲裂的感觉。
花千树眼神中充满不解与担忧,问道:“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只当是法阵的反作用,一切靠近此塔的人都会被法阵的灵力侵入脑海,才有这样的感受,所以不曾提及”李慕然脸上渗出一些细密的汗珠。
僧非道心中一怔,只希望真相永远不要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僧非道笑道:“兔崽子一定是酒量上头,胡思乱想”
此时矗立挺拔的塔身清晰可见,每层塔身高挂七盏发出淡淡金光的灯笼,画满神符法纹的灯罩薄如蝉翼,昏黄如古老宣纸,却非一般普通寻常的道家符箓用纸,雨打不湿风吹不破,千年万年都难以风化破损,豆大的火苗在灯内不停地闪烁跳跃,光芒因此明暗不定,总在即将熄灭的时刻又燃起焰火。
三人藏于暗处,相距塔身不过一箭之地,僧非道拉住有些急迫的李慕然,低声说道:“你们两个娃儿在这里等一等,爷爷先去摸摸底,说不定四位看守长老偷懒睡觉,我们就能大摇大摆走进去”
“你是谁,滚开,滚开”忽然昏厥的李慕然如同没了筋骨一样跌倒在地,微微开阖的眼眸闪过一阵红光,全身有些抽搐颤动,嘴里断断续续地重复说道:“你是谁,你是谁,滚开,滚开”
突如其来的诡异一幕吓得花千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神智混乱的李慕然抱在怀中,哽咽问道:“师祖爷爷,他这是怎么了?我听爹爹说这塔里镇着不少妖邪鬼魅,难道是妖鬼的元神魂力上身?”
僧非道并未回答,他早已感受到三清塔方圆百米内活跃着生平从未见过的妖邪气息,若非四十九盏灯笼中非同凡物的焚阴火日夜不灭,从未间断的释放纯阳法力加以镇压,只怕妖邪气息会越来越浓。
撑起塔身的支柱鼎梁菩提木,足有九九八十一根,按着八卦方位铺设而成,菩提树世所罕见,生而便是震慑鬼魅的灵根宝物,只是千山万岭难有一棵。
焚阴火,菩提木,配合灯罩上三圣当年合力撰写的通灵符文,三者起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镇压作用,这才能将百年来从来放弃过冲破牢笼的妖鬼元神困在塔内。
只是不知何故,这些原本被封印在塔内的妖鬼元神,竟然突破塔身,困在塔外百米范围之内。
僧非道悠悠说道:“想不到不到百年时光,便有了塔破妖邪出的迹象,难怪玄真子加强金光阵的法力”
“到底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僧非道摇摇头,摸出一张神符吹了口气,在掌心无火自燃的符箓化为灰烬,取出一粒黄豆大小的丹药与灰烬捏成一团,说道:“这小子命中注定的劫难才开始,说了也无益,就当是每个人必走的人生路吧”
丹药效力立竿见影,逐渐平静的李慕然只是嘴里嘟嘟哝哝说些不成言语的声音,花千树问道:“什么劫难,为什么你和我靠近这塔没有半点异样?”
僧非道说道:“因为他能与这塔内的妖鬼怨力,魔人魂念互相感应,彼此纠缠”
“这又是什么意思?”花千树哪里清楚话中的意义。
“女娃娃别问那么多,说了你也不懂其中的含义”僧非道凝视着飘摇不定的灯笼,
“李若白,你终于来了,为何不杀了这少年一了百了,三清宫就不怕养虎为患吗?想不到魔道生死,天下乾坤,竟然维系在一个拥有阴阳体质的少年身上,天意高深,乾坤更莫测,你我应该都是棋子吧”塔内传出一阵怪声。
只是这本为心声与意念,并非常人发出的普通言语声,处在相同修为等级的道行高深者才可听得明白。
僧非同施展传音秘术,将自己心中所想的一言一句化作无声法气传入塔内,说道: “两百年了,你终归是道心不净,恶心难消,若非玄真顾及感情,一时心软,坚持将你的元神封禁在此,我早该将你的肉身与元神一起诛杀,你当年弃道成魔,难道就为了高我一筹?”
“你错了,我只是在快要参透神霄境,在光明中看到了一道黑色的闪电,那是我的心中的一丝杂念,一切不该如此结束,修成大道之后又如何,还不是索然无味,与之一线之隔的魔,是我不能拒绝的新生,,前生成道,此生入魔,这才不枉在天地间做一个生灵,你真该过来看看,可惜你就是道心太干净了,容不得半点恶,半点邪念”
花千树见僧非道不言不语的愣愣发呆,扯了扯他衣服说道:“师祖爷爷,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怎么一动不动,难道你也中邪了?”
僧非道此时意念空无,人如魂魄俱无的躯壳,感知不到周身的任何举动,继续说道:“你入魔,就因为参透天道之后的空虚无聊?”
“不,我天生就是魔,修道只是一段入魔前的弯路,你懂了吗?”
“天劫本就该降世于百年前,我不过是顺天应道而已,这娃娃的命运你们如何能改变,今日他既然来了,我便引他进来看看,你我都知道,天劫未开启时,这少年的命没人敢动”
僧非道又道:“前日那施展幽冥鬼气乱杀无辜的可是你?”
那怪声说道:“是我,也不是我,不过是我诸多元神附体的一个傀儡而已,怎么样,想不到我在这塔内,参破了三分归元神的魔功吧,你们镇得住我的元神,可与元神相连相生的三道次元神,神游天地妙不可言”
“今日我便用菩提剑斩杀你的元神恶念!”僧非道怒道。
怪声发出阴恻恻的冷笑,说道:“来不及了,玄真总是那么重情重义,此刻我的元神其实已破了三清塔的围困,我留在塔内的不过是一道次元神而已,我那日震伤玄真子,留了他一条命,就是顾念当年旧情,不过没有十年五载,他是难以出关主事了”
“来吧,李慕然,这塔里的世界才真实”那怪声忽然高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