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宝驹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认输。朱聪向他使个眼色,对丘处机道:“道长内功出神入化,我们佩服之极。不过我们五个拚你一个,总似乎不大公平。”丘处机一怔,道:“朱二哥瞧着该怎么办?”朱聪笑道:“还是让兄弟一对一的跟道长较量下去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奇怪,眼见五人与他斗酒都已处于必败之地,怎么他反而要独自抵挡?但六怪都知这位兄弟虽然言语滑稽,却是满肚子的诡计,行事往往高深莫测,他既这么说,必是另有诈道,当下都不作声。
丘处机呵呵笑道:“江南七侠真是要强得紧。这样吧,朱二哥陪着我喝干了缸中之酒,只要不分胜败,贫道就算输了,好不好?”
这时铜缸中还剩下小半缸酒,无虑数十大碗,只怕要庙里两个弥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装得下。但朱聪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虽然不行,但当年南游,却也曾胜过几样厉害家伙,干啊!”他右手挥舞破扇,左手大袖飘扬,一面说,一面喝酒。
丘处机跟着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问道:“甚么厉害家伙?”朱聪道:“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国,天竺王子拉了一头水牛出来,和我斗饮烈酒,结果居然不分胜败。”
丘处机知他是说笑话骂人,“呸”了一声,但见他指手划脚,胡言乱语,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无酒水渗出,显然不是以内功逼发,但见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块,难道他肚子真能伸缩自如,颇感奇怪,又听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罗国,哈,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罗国王牵了一头大白象和我斗酒,这蠢家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几缸?”
丘处机明知他是说笑,但见他神态生动,说得酣畅淋漓,不由得随口问了一句:“几缸?”朱聪神色突转严重,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间又放大了声音道:“快喝,快喝!”
但见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疯非疯,便在片刻之间,与丘处机两人把铜缸中的酒喝到了底。韩宝驹等从来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无不惊喜交集。
丘处机大拇指一翘,说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贫道拜服!”
朱聪笑道:“道长喝酒用的是内功,兄弟用的却是外功,乃体外之功。你请看吧!”说着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个筋斗,手里已提着一只木桶,随手一晃,酒香扑鼻,桶里装的竟是半桶美酒。这许多人个个武功高强,除柯镇恶外,无不眼光锐利,但竟没瞧清楚这木桶是从哪里来的,再看朱聪的肚子时,却已扁平如常,显然这木桶本来是藏在他大袍子的底下。江南七侠纵声大笑,丘处机不禁变色。
要知朱聪最善于鸡鸣狗盗、穿窬行窃之技,是以绰号叫做“妙手书生”。他这袍内藏桶之术,一直流传至今。魔术家表演之时,空身走出/台来,一个筋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鱼,再一个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变到满台数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鱼游动,令观众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即是师法这门妙术。朱聪第二次摔落楼下,便是将一只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时胡言乱语,挥手扬扇,旨在引开丘处机的目光。魔术家变戏法之时,在千百对眼睛的睽睽注视之下,尚且不让人瞧出破绽,那时丘处机丝毫没防到他会使这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将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藏在袍内的木桶之中。
丘处机道:“哼,你这个怎么算是喝酒?”朱聪笑道:“你难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内,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甚么分别?”
他一面说,一面踱来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处机足旁的酒渍之中,一滑之下,向丘处机身上跌去。丘处机随手扶了他一把。朱聪向后一跃,踱了一个圈子,叫道:“好诗,好诗!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跃水精……”拖长了声音,朗声念诵起来。
丘处机一怔:“这是我去年中秋写的一首未成律诗,放在身边,拟待续成下面四句,从未给别人看过,他怎么知道?”伸手往怀里一摸,写着这半首诗的那张纸笺果真已不知去向。
朱聪笑吟吟的摊开诗笺,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长武功盖世,文才也如此隽妙,佩服佩服。”原来他刚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处机衣袋内的这张纸条偷了出来。
丘处机寻思:“适才他伸手到我怀里,我竟是丝毫不觉,倘若他不是盗我诗笺,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此刻我哪里还有命在?显然是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说道:“朱二侠既陪着贫道一起干光了这一缸酒,贫道自当言而有信,甘拜下风。今日醉仙楼之会,是丘处机栽在江南七侠手下了。”
江南七怪齐声笑道:“不敢,不敢。这些玩意儿是当不得真的。”朱聪又道:“道长内功深湛,我们万万不及。”
丘处机道:“贫道虽然认输,但两个朋友所遗下的寡妇却不能不救。”举手行礼,托起铜缸,说道:“贫道这就去法华寺要人。”
柯镇恶怒道:“你既已认输,怎地又跟焦木大师纠缠不清?”
丘处机道:“扶危解困,跟输赢可不相干。柯大侠,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难,遗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说到这里,突然变色,叫道:“好家伙,还约了人啦,就是千军万马,你道爷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罢手。”
张阿生道:“就是咱们七兄弟,还用得着约甚么人?”柯镇恶却也早听到有数十人奔向酒楼而来,还听到他们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声,当即站起,喝道:“大家退开,抄家伙!”张阿生等抢起兵器,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数十人抢上楼来。
众人回头看时,见数十人都是穿着宋兵装束的劲卒。
丘处机本来敬重江南七怪的为人,只道他们被焦木和尚一时欺蒙,是以说话行事始终留了余地,这时忽见大批士兵上来,心头怒极,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们居然勾结官府,还有脸面自居甚么侠义道?”韩宝驹怒道:“谁勾结官府来着?还不是你们全真教最喜欢勾结官府。”
这算是人身攻击了。
丘处机哼了一声,道:“好啊,好啊!贫道恕不奉陪了!这件事咱们可没了没完。”手托铜缸,大踏步走向梯口。
柯镇恶站起身来,叫道:“丘道长,您可别误会!”
丘处机边走边道:“我误会?你们是英雄好汉,这些士兵便是酒囊饭袋?”
柯镇恶道:“我们可没有约。”
丘处机道:“我又不是瞎子!”
柯镇恶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别人讥讽他这缺陷,铁杖一摆,抢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样?”
丘处机一张拍在酒楼的柱子上,只听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柱子豁然断裂,露出了新木般的断茬子,怒声道:“这便是榜样。”说着,他飘然下楼而去。那些宋兵被他的神力断柱骇退,没有人敢上前聒噪。
说时迟,那时快,丘处机已经是去得远了。
朱聪忽然叫道:“哎呀不好,那贼道定然是去了法华寺。”
焦木和尚顿足搓手,焦急的直转圈圈,不住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柯镇恶狠狠的说道:“咱们也去。嘿,咱们嘉兴好汉,可不能让这些北方佬给瞧扁了。若是让他在嘉兴肆意妄为,咱们的面子何在?”
马王神韩宝驹一拍肥手,附和道:“不错,全真教地处西北,谁知道他是不是金狗的奸细。”
韩小莹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在焦木和尚带领下,几人急匆匆的赶往法华寺。贺奇在楼上看了整场热闹,只笑着跟随前往法华寺。
他倒要看看,这场热闹到底如何收场。
明明没有了李萍和段天德,丘处机偏偏要来寻法华寺的麻烦,究竟是为什么?对此,贺奇向来不惮以坏心思猜度他人。
或许是因为北少林关闭山门,不在江湖上行走;但禅宗的影响力仍在少林旁支如仙霞派的支持下发展壮大。
而法华寺便是仙霞派的根基之一。
一个教派,要发扬光大,除了壮大自身之外,有时候还需要打击对手,毕竟天下的信众就这么多,你的多了些,我的自然就少了。
贺奇酒足饭饱之后,方才施施然下了醉仙楼。
这楼可不得了,是故事的开端之地,也是故事的解围之地。离了酒楼,贺奇飘然来到了法华寺,只见寺内已经斗成了一团。
韩小莹和韩宝驹两人斗丘处机一人。丘处机此人也是托大,一手端着铜缸抵挡韩宝驹,一手空手入白刃,硬抗韩小莹的越女剑。
韩小莹剑法极快,虽然才十七八岁,却已然颇为不凡。
古时吴越成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相图吴国。可是吴王手下有个大将伍子胥,秉承孙武遗教,训练的士卒精锐异常。
勾践眼见兵卒武艺不及敌国,闷闷不乐。有一日越国忽然来了个美貌少女,剑术精妙无比。勾践大喜,请她教导越兵剑法,终于以此灭了吴国。
嘉兴是当年吴越交界之处,两国用兵,向来以此为战场,这套越女剑法就在此处流传下来。
只是越国少女当日教给兵卒的剑法旨在上阵决胜,是以斩将刺马颇为有用,但以之与江湖上武术名家相斗,就嫌不够轻灵翔动。
到得唐朝末叶,嘉兴出了一位剑术名家,依据古剑法要旨而再加创新,于锋锐之中另蕴复杂变化。
韩小莹从师父处学得了这路剑法,虽然造诣未精,但剑招却已颇为不凡,她的外号“越女剑”便由剑法之名而得。
当然了,在贺奇看来,韩小莹的剑法却是错漏百出,不堪一击。不要说贺奇侠客岛上练就的太玄剑经,单单是雪山派的雪山剑法也在这越女剑之上。
不过,这越女剑这门剑法偶有神来之笔,宛若羚羊挂角不落痕迹,堪称非凡。只是其余招式匠气太重,难称顶尖。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丘处机单手压制,步步后退了。
片刻之间,韩小莹倏遇险招,被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
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弥陀张阿生一个手持纯钢扁担,一个挺起屠牛的尖刀,上前夹攻。南希仁一语不发,一根扁担使得虎虎生风。张阿生却是吼叫连连,满口江南的市井俚语,丘处机既不懂他说些甚么,便跟他来个充耳不闻。
酣战中丘处机突飞左掌,往张阿生面门劈到。
张阿生后仰相避,哪知他这一招乃是虚招,右足突然飞出,张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脱手飞出,他拳术上造诣远胜兵刃,尖刀脱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虚晃,呼的一声,左拳猛击而出,劲雄势急。
丘处机赞道:“好!”侧身避开,连叫:“可惜!可惜!”张阿生问道:“可惜甚么?”丘处机道:“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却是自甘堕落,与恶僧为伍。”张阿生大怒,喝道:“蛮不讲理的贼道士,你是金狗的奸细,来我嘉兴逞威风!”呼呼呼连击三拳。丘处机身子一缩,铜缸斜转,当当两声,张阿生接连两拳竟都打在缸上。
朱聪见己方四人联手,兀自处于下风,向全金发一招手,二人从两侧攻了上去。全金发用的是一杆大铁秤,秤杆使的是杆棒路子,秤钩飞出去可以钩人,犹如飞抓,秤锤则是一个链子锤,是以一件兵器却有三般用途。朱聪擅于点穴之术,破油纸扇的扇骨乃是钢铸,将扇子当作了点穴撅,在各人兵器飞舞中找寻对方的穴道。
丘处机的铜缸回旋转侧,宛如一个巨大的盾牌,挡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哪里攻得进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却又乘隙反袭。那沉重的铜缸拿在手中,身法虽然再也无法灵动,但以寡敌众,由此而尽挡敌人来招,毕竟还是利胜于弊。
焦木见众人越打越猛,心想时刻一久,双方必有损伤,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请听我一言。”但众人斗发了性,却哪里收得住手?
丘处机喝道:“卑劣的东西,谁来听你胡说?瞧我的!”突然间左手拳掌并用,变化无方,连下杀手,酣斗中蓦地飞出一掌,猛向张阿生肩头劈去,这一掌“天外飞山”去势奇特,迅捷异常,眼见张阿生无法避开。焦木叫道:“道长休下杀手!”
但丘处机与六人拚斗,对方个个都是能手,实已颇感吃力,斗得久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对方尚有两人虎视在旁,随时都会杀入,那时自己只怕要葬身在这江南古刹之中了,这时好容易抓到敌方破绽,岂肯容情,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力。
张阿生练就了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在屠房里时常脱光了衣衫,与蛮牛相撞角力为戏,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层牛皮相似。
他知对方这掌劈下来非同小可,但既已闪架不及,当下运气于肩,猛喝一声:“好!”硬接了他这一掌,只听得喀喇一声,上臂竟被他蕴蓄全真派上乘内功的这一掌生生击断。
朱聪一见大惊,铁骨扇穿出,疾往丘处机“璇玑穴”点去,这招是寓防于攻,生怕五弟受伤之后,敌人继续追击。
丘处机打伤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丛中单掌犹如铁爪般连续进招。全金发“啊哟”一声,秤锤已被他抓住。丘处机回力急夺,全金发力气不及,被他拉近了两尺。丘处机侧过铜缸,挡在南希仁与朱聪面前,左掌呼的一声,往全金发天灵盖直击下去。
韩宝驹与韩小莹大惊,双双跃起,两般兵刃疾向丘处机头顶击落。丘处机只得闪身避开。全金发乘机窜出,这一下死里逃生,只吓得全身冷汗,但腰眼里还是给踹中了一脚,剧痛彻骨,滚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焦木本来不想出手,只盼设法和丘处机说明误会,可是眼见邀来相助的朋友纷纷受伤,自己是正主儿,不能不上,当下袍袖一拂,举起一段乌焦的短木,往丘处机腋下点去。丘处机心想:“原来这和尚也是个点穴能手,出手不凡。”当下凝神对付。
柯镇恶听得五弟六弟受伤不轻,挺起铁杖,便要上前助战。全金发叫道:“大哥,发铁菱吧!打‘晋’位,再打‘小过’!”叫声未歇,嗖嗖两声,两件暗器一先一后往丘处机眉心与右胯飞到。
丘处机吃了一惊,心想目盲之人也会施发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准,真是罕见罕闻,虽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点,终究也是极难之事。当下铜缸斜转,当当两声,两只铁菱都落入了缸内。
这铁菱是柯镇恶的独门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锋锐,可不似他故乡南湖中的没角菱了,这是他双眼未盲之时所练成的绝技,暗器既沉,手法又准。丘处机接住两只铁菱,铜缸竟是一晃,心道:“这瞎子好大手劲!”
这时韩氏兄妹、朱聪、南希仁等都已避在一旁。全金发不住叫唤:“打‘中孚’、打‘离’位!……好,现下道士踏到了‘明夷’……”他这般呼叫方位,和柯镇恶是十余年来练熟了的,便是以自己一对眼睛代作义兄的眼睛,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
柯镇恶闻声发菱,犹如亲见,霎时间接连打出了十几枚铁菱,把丘处机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无还手的余暇,可是也始终伤他不到。
柯镇恶心念一动:“他听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备,自然打他不中了。”这时全金发声音越来越轻,叫声中不住夹着呻吟,想是伤痛甚烈,而张阿生竟是一声不作,不知生死如何。
只听全金发道:“打……打……他……‘同人’。”柯镇恶这次却不依言,双手一扬,四枚铁菱一齐飞出,两枚分打“同人”之右的“节”位、“损”位,另外两枚分打“同人”之左的“丰”位、“离”位。
丘处机向左跨一大步,避开了“同人”的部位,没料到柯镇恶竟会突然用计,只听两个人同声惊呼。
丘处机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对准“损”位发出的一菱,却打在韩小莹背心。
贺奇双手抱胸,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柯镇恶这老瞎子当真是心狠手辣。他屁都看不见一个,若是暗器直接命中要害,比如说眼睛、咽喉什么的,岂不是送了自家兄弟性命。
嘿,或许自他心中,除了自己,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
而此时,柯镇恶心中又惊又喜,喝道:“七妹,快来!”
韩小莹知道大哥的暗器喂有剧毒,厉害无比,忙抢到他身边。柯镇恶从袋里摸出一颗黄色药丸,塞在她口里,道:“去睡在后园子泥地上,不可动弹,等我来给你治伤。”
韩小莹拔脚就奔。
柯镇恶叫道:“别跑,别跑!慢慢走去。”
韩小莹登时领悟,暗骂自己愚蠢,中毒后发力奔跑,血行加快,把毒素带到心里立时无救,当下放慢脚步,踱到后园。
丘处机中了一菱,并不如何疼痛,当下也不在意,又和朱聪、焦木等斗在一起,酣斗中忽听得柯镇恶连叫“别跑!”心念一动,只觉伤口隐隐发麻,不觉大惊,知道暗器上有毒,心里一寒,不敢恋战,当即运劲出拳,往南希仁面门猛击过去。
南希仁见来势猛恶,立定马步,横过纯钢扁担,一招“铁锁横江”,拦在前面。丘处机并不收拳,扬声吐气,嘿的一声,一拳打在扁担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双手虎口迸裂,鲜血直流,当啷一响,扁担跌在地下。
丘处机情急拚命,这一拳用上了全身之力。南希仁立受内伤,脚步虚浮,突然眼前金星乱冒,喉口发甜,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直喷。
丘处机虽然又伤一人,但肩头越来越麻,托着铜缸甚感吃力,大喝一声,左腿横扫。韩宝驹跃起避开。
丘处机叫道:“往哪里逃?”右手推出,铜缸从半空中罩将下来。韩宝驹身在空中,无处用力,只翻了半个筋斗,巨缸已罩到顶门,他怕伤了身子,当即双手抱头缩成一团,砰的一声大响,铜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
丘处机抛出铜缸,当即抽剑在手,点足跃起,伸剑割断了巨钟顶上的粗索,左掌推处,那千余斤重的巨钟震天价一声,压在铜缸之上。韩宝驹再有神力,也爬不出来了。丘处机这两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软,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渗出来。
柯镇恶叫道:“快抛剑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
丘处机大吼道:“丘某宁教性命不在,岂能向奸人屈膝?”当下他长剑挥动,向外杀出。
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镇恶、朱聪两人不伤,余人存亡不知,这时怎能容他脱身出寺?柯镇恶一摆铁杖,拦在大门。
丘处机夺路外闯,长剑势挟劲风,径刺柯镇恶面门。飞天蝙蝠柯镇恶听声辨形,举杖挡格。
当的一声,丘处机险些拿剑不住,不觉大惊,心道:“这瞎子内力如此深厚,难道功力在我之上?”
接着一剑,又与对方铁杖相交,这才发觉原来右肩受伤减力,并非对方厉害,倒是自己劲力不济,当即剑交左手,使开一套学成后从未在临敌时用过的“同归剑法”来,剑光闪闪,招招指向柯镇恶、朱聪、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厉进攻。
这路“同归剑法”取的是“同归于尽”之意,要是敌人厉害,自己性命危殆,无可奈何之际,只得使这路剑法拚命,每一招都是猛攻敌人要害,招招狠,剑剑辣,纯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虽是上乘剑术,倒与流氓泼皮耍无赖的手段同出一理。
原来全真派有个大对头,长住西域,为人狠毒,武功深不可测,远在全真七子之上。
当年只有他们师父才制他得住,现今师尊逝世,此人一旦重来中原,只怕全真派有覆灭之虞。
全真派有一个“天罡北斗阵法”,足可与之匹敌,但必须七人同使,若是仓卒与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齐。这套“同归剑法”也是意在对付这大对头,然而可单独使用,只盼牺牲得一二人与之同归于尽,因而保全了一众同门。丘处机此刻身中剧毒,又被三个高手缠住,命在顷刻,只得使出这路不顾一切的武功来。
拆得十余招,柯镇恶腿上中剑。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让这道人去吧。”就这么一疏神,丘处机长剑已从他右肋中刺入。焦木惊呼倒地。
这时丘处机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朱聪红了双眼,口中咒骂,绕着他前后游斗。
再战数合,柯镇恶总是眼不能视物,被丘处机声东击西,虚虚实实,霍霍霍的连刺七八剑,剑势来路辨别不清,右腿又中一剑,俯身直跌。
朱聪大骂:“狗道士,贼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了心里啦!你再刺三剑试试。”
丘处机须眉俱张,怒睁双目,左手提剑,踉踉跄跄的追来。
朱聪轻功了得,在大殿中绕着佛像如飞奔逃。丘处机自知再也支持不住了,叹了一口气,止步不追,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寻出寺的途径,突然拍的一声,后心给一物一撞,原来是朱聪从脚上脱下来的一只布鞋,鞋子虽软,却是带着内劲。
丘处机身子一晃,脑中只觉烟雾腾腾,神智渐失,正收摄心神间,咚的一下,后脑上又吃了一记,这次是朱聪在佛像前面抓起的一个木鱼。
幸得丘处机内功深厚,换了常人,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他提声叫道:“罢了,罢了,长春子今日死在无耻之徒的手里!”突觉双腿酸软,摔倒在地。
朱聪怕他摔倒后又再跃起,拿起扇子,俯身来点他胸口穴道,突见他左手一动,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一挡,只觉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来,登时向后直飞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鲜血狂喷。
丘处机最后这一击乃平生功力之所聚,虽然身子已动弹不得,但这一掌将体内残存的内劲尽数迸发出来,实是非同小可,朱聪哪里抵受得住?
至此,所有人都是两败俱伤,倒地不起。
法华寺的一些和尚听得殿上没了声响,几个大胆的小沙弥探头张望,只见地下躺满了人,殿上到处是血,大惊之下,大呼小叫。
不久,一个胖和尚拎着一根铁棍进来。
焦木和尚叫道:“火木师弟,快快救治大伙儿。”
火木生的很是雄伟,脸上的肉太多,使得眼睛看上去都成了眯眯眼。他拄着铁棍,喝道:“师兄,听说有恶道士登门,来我们庙里撒野,是不是就是这个贼道士?我杀了他。”
焦木和尚怒道:“胡说,我佛门弟子,岂可杀生。还不快快救人。”
火木和尚却不理他,径直拎着铁棍快步走到丘处机面前,脸上露出几分狞笑,高高举起铁棍,就要打碎丘处机的脑壳。
此时不管是丘处机还是七怪,都已重伤,根本动弹不得。丘处机眼看将死,奋起最后一式力气道:“和尚,我老道死则死矣,但你们却将张家的女儿卖到何处去了?”
“到了阴间去问阎王爷吧。”
背后,柯镇恶却突然喝道,“你不能杀他。全真教势大,杀了丘处机,其余人必来报仇,到时候法华寺难有宁日。”
火木和尚嘿嘿一笑,“是你们江南七怪和丘处机同归于尽,跟我们法华寺有什么关系。怪之怪你们喜欢多管闲事。”
张阿生怒骂道:“我们是受焦木拜托才揽下这桩官司,火木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
火木和尚冷笑道:“什么意思?你们江南七怪横行霸道,又是人多势众,在武林中与人争斗从未吃过亏。当年与淮阳帮失和动手,七个人在长江边上打败了淮阳帮的一百多条好汉,其时韩小莹年纪尚幼,却也杀了两名敌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这和尚的语气嘲讽无比。
随即,他脸色阴沉下去,“可那淮阳帮中死的人里,却有我的弟弟。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焦木难以置信,失声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火木看着傻呆掉的焦木,鄙夷无比,道:“焦木,你整体就知道打坐参禅,你可知道我们合寺上下八百个僧人每天吃喝需要多少粮食,而这粮食又从哪儿来?”
“那张小四租了我们二十亩良田,却连佃租都交不上来,若是不发卖了他的女儿。我们寺里的僧人难道都去喝西北风吗?”
“你自作你的名法师,可也不要来碍着我的事儿。”
火木和尚的话让在场众人震撼无比。
其中柯镇恶可谓是逼了一肚子气,顿时骂道:“好个贼秃,胆子倒是不小。”这瞎子虽然嘴硬,却也知道如今他们被算计的死死的,只怕今日就要横死在这法华寺。
一想到自己兄弟七人死的这样不值,他心中怒火几乎要将自己燃烧殆尽,他奋力道:“贼秃,要杀就先杀我。”
火木冷冷的道:“臭瞎子,你以为跑的掉吗?”
焦木悲愤无比,无意中出卖了良友,又气又急,双手在地上一撑,和身纵起,双手箕张,猛向火木和尚扑去。
火木和尚出家前也有一身功夫,虽然只是江湖上的帮派把式,却也矫健的很,轻松便避开焦木这一击。
焦木重伤后身法呆滞,竟尔一头撞在大殿柱上,眼看他就要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却忽然之间人影一闪,已有一人拿住了他的僧袍,将他凌空拎在手中。
贺奇笑道:“这和尚不错,可不能死的这般没价值。”
火木眼看来人身法之快宛若鬼魅,生平从无见过这般厉害的人物,再加上他身份暴露,再不敢多留,拎着铁棍转身就要逃走。
贺奇随意一点,劲风到处,穴位封住,轻松将火木和尚点到在地。他扫了在场众人一眼,轻轻鼓掌笑道:“适才见了诸位的死斗,当真是精彩,精彩。”
“改日若是有暇,当请诸位在醉仙楼喝上两杯。”
不管是丘处机还是江南七怪,这一次可算是大败亏输,若不是蒙人相救,这会儿都要被火木和尚开瓢。
几人的脸色很是难看,却也不能不接下贺奇这救命之恩。
贺奇随手射出一道剑气,轰在了法华寺的大钟之上,这钟乃是黄铜所铸造。贺奇剑气落在其上,瞬间将其拦腰斩断。
韩宝驹见头顶光明重现,立刻跳将出来。他被罩在铜缸之中,不知后半段的战局,眼见义兄弟个个重伤,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龙鞭便欲向丘处机头顶击落。
全金发叫道:“三哥,不可!”韩宝驹怒道:“为甚么?”全金发腰间剧痛,只道:“千……千万不可。”
柯镇恶双腿中剑,受伤不轻,神智却仍清明,从怀中摸出解毒药来,命僧人分别去给丘处机及韩小莹服下,一面将经过告知韩宝驹。
韩宝驹大怒,转身走出几步,一鞭下去,火木和尚当场脑浆崩裂,死得不能再死了。
朱聪与南希仁所受内伤甚重。全金发腰间所受的这一脚也着实不轻。张阿生胳臂折断,胸口受震,一时痛晕过去,但醒转之后,却无大碍。当下众人在寺里养伤。焦木和尚愧疚无限,在养伤的同时彻查整个法华寺。
他这才发现,整个寺庙拥有寺田三千亩,被佃给了几百家农户。这些人每年都要缴纳很重的租子,若是灾年交不出租子,那后果很是惨烈。
如张小四一般被发卖女儿的不是一家两家。
焦木和尚愧疚无比。
一般人做了恶事后悔之后还可以出家做和尚。可和尚做了坏事之后怎么办呢?
答案只有一个,死。
参与此事的除了火木和尚之外,还有几个,都被焦木和尚当场毙杀。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再没有脸面见江南七怪,不等自己伤势痊愈,便自杀在了禅房。
过了数日,丘处机与韩小莹身上中的毒都消解了。
丘处机精通医道,开了药方给朱聪等人调治,又分别给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内伤外伤逐渐痊可,又过数日,都能坐起身来。
这日八人聚集在一间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从中播弄,这许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误打误杀,弄得个个重伤,还赔了焦木禅师一条性命,都是黯然不语。
过了一会,韩小莹首先说道:“丘道长英名,天下皆知,我们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这次大家竟然胡里胡涂的栽在这无名之辈手里,流传出去,定让江湖上好汉耻笑。这事如何善后,还得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这几日也是深责自己过于鲁莽,如不是这般性急,只消平心静气的与焦木交涉,必可弄个水落石出,当下对柯镇恶道:“柯大哥,你说怎么办?”
柯镇恶脾气本就怪僻,瞎了双眼之后更是乖戾,这次七兄弟被丘处机一人打倒,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再加上腿上剑创兀自疼痛难当,气恼愈甚,当下冷笑道:“丘道长仗剑横行天下,哪里把别人瞧在眼里?这事又何必再问我们兄弟?”
丘处机一楞,知他气愤未消,当下站起身来向七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贫道无状,行事胡涂,实是抱愧得紧,这里向各位谢过。”
朱聪等都还了礼。柯镇恶却装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没面目理会啦。我们在这里打鱼的打鱼,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长不要再来寻事,我们总可以安安稳稳的过这下半辈子。”
柯镇恶这辈子冷嘲热讽很有一手,通常几句话就将人呛的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