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孟子度已被制服,孔温将举起的右手轻轻放下,负于腰后,随即缓步上前,傲然立于其身前,如同在接受孟子度的跪拜。
孟子度垂首,将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形如匍匐,颤抖不已,看似好像在摇尾乞怜。但他身体的颤抖却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来自心底那不可遏制的愤怒,是他将体内气息尽数沉压之后,欲成爆发的态势。
孔温左眉一抖,似有所感,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孽畜安敢!!!”
孟子度仰天咆哮。
这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气压波动自他身上爆裂开来,掀雷决电,势不可挡,在此一怒之威下,束缚与其身上的某种桎梏荡然粉碎,狂啸的气焰几令星辰也为之色变。
这一声怒吼所掀起的气浪,卷动着明月轩外赤色的花海,漫天飞舞,似斑驳星火,更似以血泼墨,既美丽,又骇人。
乱花迷人眼。
孔温眯起眼睛,花瓣缝隙之中,一道冷光倒映射来。
孟子度借一怒之威,腰间白刃出鞘,那锋刃又借漫天血花遮掩,匿于其间,动辄已是雷霆一击便要取人性命。
眼见此杀招来势汹汹,孔温并无丝毫惊慌,甚至都没有闪避或招架的动作,只见他右臂再度举起,拇指与中指擦过,一道清脆的声音响彻天空。
“一跪不够,再跪!”
孟子度只觉那道响指犹若一声惊雷在其耳旁炸裂,眼前一花,身体便难以控制地向下歪倒,手中剑势也随之下沉。
而那道响指声犹如催命般再一次敲响。
孔温迎着那已然倾斜的剑势,冷笑一声:“用剑的,断手。”
啪。
孟子度的瞳孔骤然放大,方才脸上那怒意与憎意顷刻间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的震恐。他的双臂在那一声令下后,遵命般地失去了知觉,颓然垂下。
手中长剑脱手而飞,本已歪斜的下沉剑势失去了最后的支力,坠于一旁,竟连孔温的衣衫都伤不到一丝一毫。
而在孟子度双臂失去知觉后,那被他视若珍宝夹在肋间的匣子,也掉落在地,沾着这片花海滚了几转。
孟子度无能狂怒地大叫着挣扎,但此刻四肢都已失去知觉的他,只能真的如同一只蝼蚁般在地上翻滚、蠕动。
孔温表情自若,一拂衣摆,上前拾起匣子,目光满是怅然与感怀。
“为什么!!!”孟子度一番挣扎无果后,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立场,此刻的他,已真的不是自己徒儿的对手了,他只能冲着孔温大喊大叫,以此来掩盖心中的恐惧。“为、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孔温卷起衣袖为手中的匣子拭去灰尘,斜眼一撇在蜷缩在地的孟子度,轻蔑地笑了一声,这回似乎并不打算堵上对方了嘴了。
孟子度喘着粗气,极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还在试图劝服打动面前的徒儿,“温、温儿,你是……你是为了这个匣子吧!若是如此,你根本不必如此对待为师,以你我二人的关系,此物为师定然会与你分享!而在为师之后,这清风阁、乃至整个四海盟的一切,都将是属于你的!”
见孔温眼神一凛,孟子度急忙改口:“不、不对!你我之间无有先后,不分彼此!”
孔温望向此时这个可悲又可笑的可怜人,轻蔑之意更甚,他行至孟子度面前,蹲下身子,语气寒冷:“你还不明白吗?”
“我要的,是你的命!”
孟子度额间的冷汗顿时布满脸颊,此刻在他的身上再也不见往日威风,也不见半分堂堂四海盟盟主该有的豪气与骨气,而是真真切切地如一只摇尾乞怜的蚁虫。
“温儿、为、为师究竟哪里做的不对,你、你又是何、何苦如此啊!”
孔温又是一声冷笑,没有回答,他眯起看向孟子度的眼睛,而后者眼神闪烁,似在乱瞟。
孔温讥笑道:“怎么,莫非你还在等那些出城迎你的乖徒儿回来,亦或是在等这阁内的其余弟子们闻讯赶来救你?”
似是被戳破了心中所想,孟子度模样狼狈地拼命否认,但此时已然方寸大乱的他再也无法掩盖自己的情绪,惊慌之色溢于言表。
“没用的。”
孔温摊手表示道:“就像你当年对逍遥堂做的那般,那些出城迎你的人,马上便会倒下;而这阁里的所有人,也都已经昏死过去;那时,无人与你抵抗;今时,亦无人救得了你。”
“你!你!你……”听到“逍遥堂”三字,孟子度终于明白了什么,他一三个“你”字脱口,下面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亦或者说,他无言以对,而这一次,浮现于其脸上的那种恐惧之色,终于再也不是伪装了。
“呵呵……”
孟子度的肩膀开始止不住地抽动,满目狰狞,仰天狂笑不止,那是已至绝望的笑。
早年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孔温的身份,但在那个年代,战乱不休,盗寇横行,百姓动辄流离失所,性命旦夕不保,户籍人口根本无从查起,仅凭一个姓氏与地方,纵使孟子度再有疑虑,也不会把一位天梁星拒之门外。
当时的清风阁虽旧负名望,但除了孟子度外,门内无一人可震慑服众,孟子度身处云仙阁与清风阁之中,首尾不能相顾;又兼云仙阁乃四海盟内大小宗派共同铸成,象征的乃是整个四海盟,而非一宗一人之物,万般无奈之下,孟子度只能按下自己的野心,推举颇有人望更具实力的袁初为副阁主,代掌云仙阁。
这个结果,并非孟子度所愿,因此他急需一个能为其所用的人。而又恰在此时,孔温投入了他的门下,这无异于雪中送炭,假以时日,此子定能代他掌管清风阁,而自己,也将名正言顺地将云仙阁收入囊中。
毫无疑问,孟子度是倾心将孔温视作继承人培养的,同时,也是其往更高处去的踏脚石。
但孟子度怎么也料想不到,这名自己曾自负能驾驭的年轻小子,如今却将他引入了深渊。
“很好,能笑的出来,我的乐趣还未尽失。”孔温见状,竟面露赞赏之色。
孟子度目露凶光,咬牙恨道:“你诱导本座以清风阁的名义做了这么多事!莫不是以为事后还能脱罪?你杀了我,自己一样得死!”
“我的命,早在七年前就该死了,有人让我活了下去,我便用这借来的命,摧毁你的一切,于我来说,这很值得。”孔温微微抬起头,目光悠远,似在遥想,“姓孟的,感到庆幸吧,今夜,荀门、清风阁,都将为你陪葬。”
“四海盟从此也将分崩离析,云仙阁亦将不复存在。这些你曾一步步扶持、建立起的东西,又因你的欲望一夜之间被摧毁,你……”
“高兴吗?”
“孔温!!!竖子安敢!!!”
孟子度终是意识到了孔温的意图,他目眦尽裂,几有血从眼眶滴出,可见已是愤怒到了极致,但此时他所能做的,只有一遍遍无力地咒骂着眼前这个人,除此之外,他竟是如此渺小。
恍然间,大脑已是一片空白,濒临崩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孟子度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匣子上。倘若这世间能予以孟子度一个选择,他甘愿舍弃一切,只为一窥那传说中的太极之境。
孔温显然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但他似乎仍觉不够,在察觉孟子度的目光紧盯着自己手中的匣子后,孔温冷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折辱道:“姓孟的,你曾说过愿舍弃一切登临太极,看似豪言壮语,但我又岂不知你的心思?”
“若成太极,你先前所谓的舍弃一切,声望、名誉、地位、财富、权利……诸如此番,岂不又是唾手可得?”
“你不过是永远都喂不饱的豺狼罢了。”
孟子度瞪着猩红的双眼,不知是不愿反驳还是无力反驳。
孔温见状,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的坏笑,他将手中的匣子轻轻置于孟子度面前,试探般地轻声问道:“你……想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吗?”
犹若恶魔的低语。
孟子度一振,眼中似有希冀的光芒闪烁,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欲裂。
而在此前一直默然不语注视着两人的墨君,闻言也被勾起了在断崖峰上的回忆,他叹了一声,目光忽被某种光亮吸引。
敬仙山上,四间忽现火光。
墨君猛然回首,便见身后明月轩也一同像是被什么点燃了般,烈火迅速地在山间各处高阁上腾腾升起,借助风势,顷刻间已是熯天炽地。
漫天飞舞的花瓣丝毫不惧此间烈火,仍悠然地这热浪之中翻腾,将天地融为一体。
但在此地驻足的丹鹤却畏火光,乘风展翼,遨游而去,眼中不见留恋。
孟子度对这突如其来变故丝毫不为所动,他的双目仍旧死死地盯着那紫金檀木匣子,片刻不曾移开。他早先不是没有想过看上一眼,只是这匣上有锁,似是某种机关,他一时根本无法打开,又不愿将匣子破坏,便忍至现在。
如今,此物不再属于自己了,孟子度余愿,便是看一眼自己毕生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天与人,都不会遂他愿。
孔温望见火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转瞬即逝,余下不过一句叹息,一意决然。
“时间到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不再与孟子度多做纠缠,双手捧着匣子站起,转身向明月轩内缓缓走去。
孟子度急的在身后大叫:“那匣中究竟是何物!让我……让我看一眼!”
孔温的脚步不曾停滞一步,他这般做出了宣判。
“你不配。”
话音落下,灵气涌起,那无数环绕与孟子度身边的火红色花瓣如同受到了某种敕令,忽地一滞,随即与气相合,化作万千尖刃,毫不留情地洞穿了孟子度的身体。
一道道骨肉的撕裂声响起,鲜血流注,千刀万剐。
孟子度的脸、身体已被血沾满,但他依旧瞪着那不甘的双眼,永不瞑目。
孔温的嘴角忽地流下了血,在其即将踏入明月轩时,无力地栽倒下去。
而他手中的匣子,滚落在地,转了几转,就此安歇。
其后,那天上的星辰终于黯淡,隐没于茫茫星海之中,就此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