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礼贤快步上前,勉强扶住了雪影摇摇晃晃的身体,正准备叫小叶过来帮忙,却被雪影抬手拦住。
重新站稳身体,看着眼前已经空空荡荡的巷子,雪影轻叹一声,“你还想说什么,那便说吧。”
白礼贤看着雪影面上掩盖不住的悲凉之色,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淡漠地接着道,“雪影姑娘,百闻不如一见,刚才你也看到了,这帮人是一个什么德行,不需要我再多费唇舌……”
白礼贤还要再说下去,却被一脸怆然的雪影抬手强行打断了,“你想让我看的,我已经看了,我也看到了很多你没看到的东西,你直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没有理会雪影话中的咄咄逼人之意,白礼贤淡然一笑,“雪影姑娘说错了,不应该是我要做什么,而是我们要做什么才对。”
雪影面上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转头冷冷地看着白礼贤,寒声道,“我绝对不会让王仙芝和石头去送死!”
白礼贤无奈地耸耸肩,“雪影姑娘还是不够相信二位的实力,况且有朱师在,一定是马到功成才对。”
雪影压下心中的忧虑,不知道白礼贤鼓动二人前去刺杀帖木儿,到底有没有顺势除掉王仙芝二人的意思,只是现在探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缓缓摇了摇头,没有接话的意思。
白礼贤也不解释,转身看着身后堆积如山的粮食,沉声道,“现在我们在放粮,官府也在放粮,但姑娘你也知道,我们是绝对无法在这方面跟官府抗衡的,与其让他们这么摇摆不定,还不如干脆利落,直接逼着他们做选择。”
雪影没有转身,依然可以想见白礼贤此刻眼中露出的寒意,沉声问道,“所以你想用军队的刀?”
白礼贤没有再次纠结于雪影将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的言语之别,只是沉声道,“现在豪商和大户都被吴法言拉拢敲打得八九不离十,军队有了帖木儿的关系也和他们穿一条裤子,如若军队真的来了,有之前木花的事情,他们绝对不会同意官府继续以怀柔手段对待流民,流血,将成为必然,到那时候,流民有且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毫无保留地加入我们。”
白礼贤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是越来越高亢,一旁的雪影却是眉头越皱越紧,甚至不由得有些惊惧,眼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二公子,打骨子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
不过想来也是,以白家现在的地位和情形,如果在这世道之中想要有所作为,只有一个足够规模和残酷的乱世,才能让他们放手施为,并且从中拮取足够的好处,比如掀翻吴家,坐上县尹府的宝座,或者有更深远的野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雪影自然也深知,这其中就是一个执刀人与杀人刀的关系,白礼贤既然敢亮明身份在此,自然有所倚仗,更重要的是想做白家的那个执刀人,从他的角度来看,自己与流民便是那把无往不利的刀。
而对于现在的雪影和流民而言,白礼贤,或者白家不也是一把刀么?
白奉甲的忧虑并没有错,如若单凭雪影自己和一众手无寸铁的流民,是很难突破现在的局面的,但有了白家,以及它身后众多隐秘的势力支撑,显然局面就会好得多,比如现在他们身后的粮食。
雪影更知道,白礼贤终归只是一颗棋子,白家也绝对不会只有他一颗棋子,但这是人家的优势,雪影不会有任何嫉恨的情绪。
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才能做那只执刀的手,而不是成为手中的刀,而这,也是雪影当初允诺王仙芝的,流民要么站着生,要么站着死。
“我不得不承认,二公子所言句句是实。”雪影面无表情,甚至于连语气都没有丝毫感情。
白礼贤自然不会将这句话当作一句赞扬,轻笑道,“无论雪影姑娘怎么想,这都是我们最为认可的方案。”
雪影知道他此刻话中所说的“我们”是指谁,绝对不是指自己和流民,心中不由得有些懊恼,王仙芝与石头终归还是气盛,只是自己没有参与其中,不知道当时到底情形如何,但也不会直接便将王仙芝、石头和白礼贤划为一体。
冷笑一声,雪影淡然道,“我们总喜欢为别人划定各种各样的方向,以为自己便是对的,但往往忽视了我们自身便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又如何有能力为自己划定一条绝对正确的路?”
白礼贤闻言微愣,一时之间没有明白雪影所说到底何意,只是雪影已经闭口不再言语,纵身跳下粮堆,转身便要朝着刚才的小屋走去。
却见一群人蓦然出现在小巷尽头,看样子正是刚才兴高采烈去领粮食的那批人之一。
二人见此情形,不由得停下脚步。
等那群人走过来,其中赫然便有之前雪影在来路上看到的那个妇人。
那妇人此刻一脸呆滞,之前卖闺女从那府邸之中得的粮食也不知放到哪里了,手中提着的还是之前那个装粮食的布袋,倒是比她身上穿的衣服还像样几分。
“当时想着卖了那个不争气的饿死鬼,加上两边发的一点粮食,总能应付过这个冬天,谁曾想那狗日的李师爷,吃人不吐骨头,我家那个不争气的明明可以卖十升粮食,被他活生生用五升给买走了。”妇人声音尖厉,雪影二人远远便听到她大声斥责之前的李师爷。
其它同行的流民面上神色莫名,但都纷纷出声帮腔,大概意思自然是让妇人去找那李师爷把女儿买回来。
妇人一脸怒意,大声应和着其它流民,但雪影却是知道,如果真要让她去找那李师爷,估计再给她两个胆也不敢。
“敢问几位父老,大家可是从官府放粮之地过来?”待一行人走近,白礼贤偷眼打量了一眼雪影,看出她有探究之意,自己便抢先一步,笑呵呵地朝一众流民行了一礼问道。
白礼贤自从显露身份之后,这几日在城南忙里忙外,许多流民自然都记住了这个穿着华贵,气宇不凡的公子哥,也知道白礼贤是为自己等人奔忙,对他倒是颇为礼敬,七嘴八舌回了一句,抬头又看到旁边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居然是雪影,又乱糟糟地与雪影打了声招呼。
那妇人自然也认识雪影,只是见雪影除了一张脸之外,身上穿着打扮都有些熟悉的感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也没有想起来这股熟悉之意是从何处而来,索性将心头疑惑抛在一旁,朝着白礼贤尖声道,“白公子料事如神,我们可不就是从官府那帮狗崽子那里过来么。”
白礼贤有些好笑地看着妇人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鄙夷神色,没有揭破这些可怜人面上的伪装,依然和气地问道,“不知诸位前去看过之后,官府是个什么放粮法?”说话间抬眼四处打量了一番眼前一众流民手中的空口袋,疑惑地道,“我看诸位粮袋空空,是没有领粮?”
那妇人听到这话不由得怒意更甚,干脆直接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反应过来对面便是白礼贤这个翩然公子哥,不由得不好意思地朝着白礼贤笑了笑,见白礼贤依然满脸笑意,并没有介意的神色,心中赞了一声不愧是大家子弟,不由得放下心来回答道,“白公子不提这帮狗崽子还好,一提就让人生气。”
妇人话音刚落,身旁一众流民便纷纷附和。
白礼贤不解地哦了一声,一脸好奇地接着问道,“大姐这话何意?官府又出什么新花招坑害咱们老百姓不成?”
妇人这下注意了许多,想啐唾沫又连忙止住,讪笑着道,“今天官府的狗崽子们学乖啦,不让直接领粮食,说县尹府吴大人说了,要实行什么救民三策,让各家各户以人为计,可以将自己质押给官府,或者某个大户豪商,通过做工领取粮食,要么就是加入什么预备队,官府也会发粮食。”
妇人虽然没什么学识,但一张嘴却着实好使,记性也不错,雪影和白礼贤都听明白了,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担忧,眼前的自然便是刚才白礼贤所提及的,吴法言等人抛出的第一招了,而且绝对是一个杀招。
当初吴法言提出流民三策,虽然得到了豪强的认可,也算是笼络了城中豪强的心,但却并未真正推行,一则有形势的变化,另一方面也是条件并不是成熟。
现在则不一样,西北道形势糜烂,白城位置显要,无论是自己早做准备,还是为兀鲁尔哈大规模补充兵源都适当其冲,也由不得官府和豪强主动打起流民的主意。
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是雪影还是白礼贤都知晓吴法言和帖木儿将军需采办一事直接给了城中富商,一众豪门富商中自然不乏知晓周边形势的聪明人,自然是卯足劲头开始做准备工作,大量的人手是必然之需,就眼下而言,遍地几乎快要饿死的流民显然比平日里的原住民价格更加便宜,而且更加易得。
更重要的是,等这些人真正进去之后,去了哪里,最后是生是死,又有谁会在乎呢?
乱世,从来不会关注些许人的生死,他们都是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一粒微尘,根本掀不起大浪,即便他们都是另一个老菜头。
但这些由不得雪影不关心,其中与雪影和白礼贤关系最大的,便是这道策略直指他们的一个根本弱点,便是流民的支持和数量。
虽然这一次吴法言选择牺牲了吴清源一直更为重视的原住民利益,势必会一定程度上得罪吴清源和原住民,但对于现在最为紧要的流民问题,则不得不说是一个绝佳的破题之举。
只要借着军方需要,消化掉大量的流民,或者分化掉大部分流民,雪影的实力自然便会越来越虚弱。
到那时,雪影是生是死,当真有那般重要吗?
不过也是另一粒为不可见的微尘罢了,逃不过的就是覆灭的命运。
杀人不见血,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