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城市的孩子山里的狗
“难道你一点都恨我?”
香醇的酒让牟十三眼睛有些迷离,心却十分的清醒。
聂兴善却笑了,笑的比较难看,“为什么恨你?这些人,本来就是为了圣山而陪葬的。”
牟十三尽量的让自己的瞳孔把焦点调到一起,让眼睛看的更清晰。他用力的眨眼,只是想看清此时聂兴善的样子,可是他还是放弃了。
不是他不能看清,只是即便看清了他的样子,又能怎么样。
难道,他真的会相信眼睛看到的聂兴善?
有时候,看不如听。
用力的听,一个字都不落,每个声调的抑扬顿挫都去仔细听。
只有这样,才会真的听到心里去。
“一个人的父母去世的了,人死如灯灭。那就代表着,这个人的父母今生情缘已了。既然情缘已了,那死去的亡魂就不再是他的父母。可是为什么他们的子女仍然,不惜花重金,去厚葬他的一堆肉呢?
这正是子女自己心中的痛。因为他知道,死去的亡魂,不再是他的父母,而自己却从此没有了来路。
他为了不让自己忘记,也为了尽力的挽留那已经消散的一世情缘,他选择了厚葬,选择了重金,选择了很大的出殡阵仗。”
聂兴善说着,就仿佛真的死了父母一般,脸是哭丧的,眉毛是倒吊的,眼中是含泪的,声音中似有哽咽的说道:“所以,我只能用他们做活牲祭奠圣山。”
黑雾中一片阴寒。
通天彻地,无边无际。
可黑雾再阴寒,也比不过聂兴善的心。
几千条鲜活的人命,就为了殉葬。
而这些人在他的眼里,也只不过是纸人纸马一样的祭品而已。
牟十三忽然想到古代残暴的帝王。
也想到了二哥、幺叔、小妹、八叔七叔和圣山上的族人,如果有一天,也有人像聂兴善一样,把他们当成祭品,他会不会恨的发疯,会不会用牙齿要把这些毫无人性的家伙咬死。
他又突然打个寒战,心也和黑雾一样的阴寒起来,因为这几千条人命,分明他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他恨聂兴善,岂不是也要恨自己?
喝酒可以暖身,却不能暖心。
牟十三又喝了一杯酒,喝的很慢,他需要试探。
试探自己究竟有多大的酒量。
他从小就看够了七叔醉眼歪斜的样子,往往从东房凉,睡到西房凉,再从月出西山,睡到旭日东升。
他从来都不知道,身上的破毛毯是谁给他盖上的。也从来不会问,昨天中午到底吃的是谁家的饭,今天早上能喝到谁家的酒。
可是他似乎从来没有缺过中午的饭,也似乎没有缺过壶中的酒。
寨子里对这个“空壶七公”,似乎没有一个人会说出喜欢他的话,但是又没有一个人,希望看到他饿着,或者冻着。
他不是七叔,这里也不是圣山的寨子。
他也不能,像空壶七公一样醉眼歪斜,肯定也不会再有人,给他盖上那块破毛毯。
恐怕以后,就连真的空壶七公都不能。
因为从此他们的族人已经变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人,而他们的生活从此也只剩下逃亡。
一个即将开始逃亡无家可归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怜悯别人。
“你真的是……”牟十三努力的想找一个词,却始终没有找到。
豺狼?蛇蝎?刽子手?恶魔?
似乎都不是。
聂兴善哂笑道:“你想骂我?”
“没有。”
“没有?”
“你这样的孝子贤孙,怎么会骂你。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什么时候,能一刀杀死你,也算我行善积德了。”
聂兴善大笑,“我说过,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这条命,现在就是你的。”
牟十三道:“可是你根本故意不想说到那里——也许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聂兴善微闭双目,没有承认,表情突然变得凝重,道:“在大内京城,再造天心柱。”
牟十三道:“只有这些?”
聂兴善道:“只有这些。”
牟十三道:“就是因为我可以死亡回归?”
聂兴善道:“我的天算加上你的死亡回归,这才是真正‘改天换命’的能力。”
牟十三讥诮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想死。即便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也不会真的把你的命送给我”
聂兴善道:“起码要等找到,你父亲的凶手之后。”
牟十三仍在冷笑:“你不敢承认,只是为了拉一个同盟?”
聂兴善道:“起码半年内是这样。”
牟十三心底一沉,但仍在强装冷笑:“半年以后呢?”
聂兴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语气却已发冷,道:“我死,或者你的族人全部疯魔。”
牟十三眼底已经阴冷的如同这黑雾,道:“但愿,这半年内,我们两个都不死。”
聂兴善道:“我保证,起码朝廷不会希望你们死。”
牟十三身子已经站起,他知道他和这个人已经达成了某种约定,不得不达成的某种约定,也是一种约定。
既然是约定,就要遵守的。
半年的时光,他从前总是感觉并不是很长,可是他相信,接下来的半年,将是无比漫长且难过的。
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
毕竟,他现在仍是一个囚犯,一个囚犯,能有多少谈判的筹码。
可是他还是有一句话不得不问的,“杀死我父亲的黑魔手,总会有些特征。”
聂兴善问问一愣,“黑魔手?”
十三咬了下手指道:“就是潜伏在我们族人背后的那股力量,也是杀死我父亲的那个主凶,也是你害怕到不敢说的那个厉害角色。”
聂兴善眉头微皱,嘴角微微一勾,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道:“也许他现在的‘清风九式’已经比当年你的父亲,更厉害些。”
十三点头道:“不错,我阿爸一指清风,所用者正是‘清风九式’而那个人,也一定是和阿爸十分熟悉的人,既然熟悉,应该也已学会了这‘清风九式’”
“‘一指清风’江湖威名赫赫,我想自明日起‘青风红雪’也会名满江湖。”
“‘青风红雪’?”
“也许你会,喜欢这个名字。”
牟十三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青风红雪”是如何来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从来不认为一个杀人无数的人,是真正的英雄。可这英雄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也许他现在还不知道,但总有一天他会知道。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为什么英雄,他只知道一点,——为了族人他宁愿成为恶人——即便杀人无数。
“我既然是风,也应该有风的自由。”
聂兴善端起两个酒杯轻轻的碰了一下,然后把原来十三用的,那个送到他的眼前,十分真诚的说道:“也许半年以后,这杯酒会换成你来敬我。”
牟十三当然会大方的接过去,因为他已经长大,大人一定要有大人应该有的样子。
“三界契约既然不予许,巫族干涉人皇天子的政务,你这样做岂不是就已经违背了契约。”
聂兴善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所以,只得麻烦你了。”
“疯子!”
这是牟十三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给聂兴善最准确的断语。
他也许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人世恩怨,也没接触过更多的人。可是有些时候,遇到一次大事,就可以让他终生受用,遇到一个人,也会比千人、万人,更加记忆深刻。
一个人总会有很多经历,这其中有的增加了他思想的深度,有的增加他思想广度。
广度增加的越多,会看起来越聪明,就像城市里的孩子。
深度增加的越多,却会增加他的智慧,就如同深山中的狗。
城市里的孩子,看上更乖巧更可爱,深山里的狗,却会学着夜吠明月,连叫声都会充满怪异辩证的哲学。
但是人们并不喜欢深山的狗,因为他们实在太像一条狗。
一条独立的,有见解的看门狗。
这样的狗,甚至有时候连尾巴都摇的不那么可爱,不那么主动。
牟十三一杯酒一饮而尽,原来酒喝多了酥麻的感觉会让自己很舒服,很轻松。
以至于整个人也会变得有些麻木。
手脚麻木,心也麻木。
好在他的眼睛不会麻木,大脑不会麻木。
刚才聂兴善说了个半年之期。
半年。
也许很长,也许度日如年。
也许很短,也许眨眼即至。
而这长短又真的岂是时间能够解决定?
恐怕连小说的作者,此时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
聂兴善轻轻的伸出右掌,难道他担心十三会反悔,要学着古人三击掌吗?
牟十三脸上不禁闪出一丝讥笑,也轻轻的伸出自己的右掌。
就在两只手碰触到的一刹那,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已经布满了他的全身。他已经无法呼吸,意识都已经无法聚拢。
似乎只要聂兴善再稍微多增加一丝丝的力量,他的魂魄便会完全离体。
这种感觉,他只有在帝江哪里感受到过。
可帝江毕竟是十二神魔,而他的力量,并不逊色与神魔。
聂兴善大喝一声,十三眼前一黑,再次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