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儿出生时足月与否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黛西的儿子还没有名字,但他体内的各个脏器已经基本成熟,且有了相应的功能,完全能适应宫外生存。即使遇上了H1N1流感病毒,也依然可以用他的两肺去抗争。
H1N1的检测报告赫然摆在了罗伯特和祁镜的眼前,“+”显得格外扎眼。
三个月前的那起离奇的H1N1病毒感染也让罗伯特记忆犹新,当时儿科就有两位病人感染了H1N1,最后是靠监护室隔离才免于扩散。不过楼下的几个病区就没那么好运了,尤其5-7楼是心内、呼吸和老年病房,扩散速度非常快。
“先给奥司他韦吧。”祁镜摸了摸孩子的皮肤,“体温上来了。”
之前罗伯特也用过奥司他韦,但新生儿和三五岁的幼儿不同,他心里没底:“那么小能用么?”
“奥司他韦对小孩儿还算温和,用了或许会有点副作用。”祁镜又看向了读片器里的床边胸片,“如果不用,他这两个肺都得完蛋!重症肺炎对于新生儿的杀伤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有了呼吸科医生的建议,手里还有H1N1检测报告和胸片报告,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因为当时CDC的治疗建议就是积极抗病毒,所用的药物就是奥司他韦,而且越早用药效果越好。
使用的结果也显而易见。
罗伯特很快做出了决定:“这就给药,希望能把炎症压下去。”
成熟的两肺让孩子在受到病毒攻击的时候,依然能获得大量氧气,虽然有轻微窒息,但还在可控范围内。这让儿科的处理变得简单了许多,只需要控制好体温和药量,同时监测生命体征就行。
剩下的就是吸氧。
当然这个病人毕竟是新生儿,现在罗伯特还不能彻底放心,最怕的还是病毒性肺炎进一步加重。重症病毒性肺炎往往会让肺部实变,剥夺走两肺天然抵抗微生物的能力。
这时,杀伤力更强的细菌就会侵入。
病毒性肺炎合并细菌感染可不是什么好事,奥司他韦联合抗生素一起治疗更是会对新生儿幼小的身体产生极大的副作用。结果往往好不到哪儿去,就算真的能治愈,他的肾脏也会报废。
不过,防范于未然是罗伯特的工作,祁镜只是想知道H1N1的报告而已。
现在拿到了报告,祁镜的关注点就从孩子的身体情况转向到了病毒的来源上。
当年H1N1传播的范围非常广,但对于母婴垂直传播的报道却很少,在祁镜的记忆里大概不超过十例。这些新生儿H1N1病例还不完全是母婴传播,有几例其实是出生后才染上的。
所以WHO一直都拿不到垂直传播的证据,但垂直传播的现象切实存在,像黛西和她儿子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对祁镜来说,病毒如何透过胎盘,如何攻入胎儿的身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有这样一种极其偶然的几率发生,一线的医生就需要利用这一点尽量查出感染源头。
在相当多的不确定因素中,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孩子如果一生下来就有H1N1,母亲肯定也得有。如果母亲现在没有,之前也肯定有。
但奇怪的是,勒恩小镇的H1N1病例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清零了,如果是之前就感染的,病毒顺着母婴传播到达胎儿体内后,怎么可能潜伏那么久。真要是当初感染的,可能早就爆发,进一步影响孕程,30周出头就早产了吧。
这么看来,黛西应该是最近刚感染的。
那她的感染是从哪儿来的?
CDC所谓的病例清零应该不会那么随意吧......
祁镜坐在监护室办公桌前看着孩子的胸片,脑子里想的却是在一楼经历产后大出血的黛西。而一旁的罗伯特则是一手轻轻敲着桌面,另一手提着电话听筒,神情凝重。
自己病房里出现一例确诊病例,考虑到母亲也极有可能是确诊病人,他肯定要第一时间向CDC报备。
“终于通了,谢天谢地......喂,是CDC么?”
“勒恩县治疾病控制......对,这儿是CDC,怎么了?”
“我是勒恩医院的医生,这里有一例H1N1流感病人。”罗伯特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口罩,“有严重的肺部炎症,希望你们能指导治疗,并来这里开展溯源工作。”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有个疑似H1N1的病例,检测结果出来了么?”
知道???
罗伯特的疑惑在脑中一闪而过,马上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嗯,出了结果,阳性。”
“你们效率也太低了,十点就说要做检查的,怎么现在才出结果。”电话那头的医生打了个哈欠,建议道,“多和他聊聊,别让他恐慌过度,就说H1N1和流感差不多。”
聊聊???
罗伯特想要解释,不过对方滔滔不绝,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指导治疗的话......对了,你们用奥司他韦了么?奥司他韦对H1N1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喂了喂了,用的是上次留下的磷酸奥司他韦颗粒。”
这次问号移到了电话的另一边。
喂了?颗粒?
颗粒融水是给不能吃药片的孩子和老人用的才对,正常人谁吃颗粒啊。
“为什么要用颗粒?没药片么?”
“病人是个新生儿,肯定要用颗粒啊。”罗伯特总算说出了这个答案,“现在孩子有肺部炎症,体温38.3度,并且核酸检测阳性。”
“刚才你们说病人是个中年人啊,怎么又变成新生儿了......”
“中年人?”罗伯特听了个莫名其妙,“我是儿科医生,我这儿的就是一个新生儿,两小时前刚出生。因为有轻度窒息和肺炎,所以我们查了核酸,核酸检测的结果就阳性,我觉得他母亲肯定也有H1N1!”
刚才确实是个中年人,现在又多了一位母子,直到这时CDC这位医生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好好,我知道了,这里马上就派人过来。”
罗伯特听到这句话总算松了口气。
幸好麦格纳医生特意提醒了自己,要不然H1N1就很有可能被这么漏过了。
他这儿一漏,孩子在48小时内得不到针对性的抗病毒治疗,很可能第一波肺炎都守不住。等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说不定被炎症侵蚀的两肺早就垮掉了。
如果没守住这个孩子,八楼就会出现连锁反应。医护暂且不提,十多位住院的孩子都会遭殃。
罗伯特挂掉电话,心有余悸,还想回身和刚才那位麦格纳医生好好聊聊。可没想到的是,才两三分钟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人呢?”
他在监护室里寻了片刻,甚至跑出病房找了个来回,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护士见他如此不禁问道:“怎么了?”
“你看到那医生了么?”罗伯特快速描述了一下对方的模样,“个头比我矮些,瘦瘦的......”
“哦,知道,麦格纳医生嘛。”护士笑了笑,“刚走没多久。”
罗伯特站在护士台边迟疑了会儿,看着远处的电梯入口,摇头叹气:“算了,H1N1对呼吸科的压力更大,他要好好忙一阵了......”
“医生,你刚才说什么?”
“H1N1又回来了,就是刚才我抱上来的那个新生儿。”罗伯特说道,“先按照三个月前的办法给整个病区做消毒处理,明天一早估计医院全员都得做核酸检测,希望这次情况别太糟糕......”
......
罗伯特眼里的麦格纳医生现在刚离开电梯,人整站在了一楼106诊室门口,时间是凌晨2:43分。
原本躺在急救担架床上的莫顿已经被他儿子接了回去,而深陷产后大出血的黛西也离开了这里。早在20分钟前,她的情况进一步恶化,徐家康让米勒叫上了转院车,去往最近的斯泰茨总医院。
那儿的医院要比勒恩强不少,至少他们有自己的产科抢救团队和产科手术室。
短短二十分钟的时间,祁镜就错过了高度疑似病例。电话过去后虽然有信号,但杂音太重,祁镜只能靠短信和上了车的徐家康联系。
【孩子结果是阳性,产妇肯定也是阳性】
【知道了】
【到了以后和当地医院交流一下,尽量做到隔离】
【嗯】
看着回复的字数越来越少,祁镜知道产妇的问题不小,徐家康已经没余力再交流了。
其实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自从接手了抢救大权后,徐家康的心就一直悬在半空。黛西的身体就像个漏了底的水瓶,刚进身体的悬红、晶胶体,在血管里转了半圈就得从子宫里流出去。
简单的锁骨下静脉一度不够用,只能靠护士加压输血。
黛西的丈夫面对高昂的转院费用和长距离转院的不确定性,还是更希望留院。但徐家康还是帮米勒做了决定,转院的契机就是他一再要求的凝血功能报告,也就是凝血四项。
PT:14.6s,APTT:47.8s,TT:17s,Fib:1.5g/L
其中只有PT时间还算过得去,其余三项都已经提示病人凝血功能有明显下降。黛西的子宫就像个炸开的消防栓,水流如注,单靠止血已经拦不住了。
这时候为了挡住出血,当场去修消防栓显然不明智,最好的办法就是第一时间拿掉这个坏掉的消防栓,然后堵死血管。所以,继续留在没有开腹手术能力的勒恩医院,就是在等死。
勒恩小镇地处偏僻,医院能力和应急力量都不足,单是等待凝血报告和转院车,就白白耗掉了1个多小时。
等转院车上的医生看到急救记录单的时候,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总出血量竟然超过了3000ml,全身血都换了一大半了,怎么拖那么久?”
“病人没保险,之前不想送,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先稳住生命体征吧。”
“血压心率还算过得去,不过DIC是拦不住了。”跟车医生看了眼坐在后车门口的丈夫,“你是家属?”
“嗯......”
“我必须告知你,病人情况很不好,路上有可能出现意外,到时候请一定配合我们工作。”
“嗯......”
“把转院意向单也签一下吧。”
“嗯......”
一旁的徐家康叹了口气,抽出身边的纸笔,又一次小心计算着黛西这四个小时里的总出入量:“总出血量3300,尿量200,晶体1500,胶体350,悬红1200,血浆400,凝血酶原复合物300,纤维蛋白原1g......进3450,差不多......”
“你们联系过斯泰茨总医院了么?”
“之前打过一次电话,已经说明了大致情况。”
跟车医生点点头,看着有些惊心的出血量,本着保险起见的原则又给地方去了个电话:“喂,我是急救中心的跟车医生,刚接到勒恩医院的产后大出血病人......”
“,,,,,,”
“对对,名字叫黛西,黛西·戴维斯,28岁。体温38.2度,呼吸不畅,上着简易呼吸机。”医生看了眼徐家康递来的出入量,继续说道,“4小时总计出血量在3000ml以上,凝血功能有点问题,需要尽快手术。”
“......”
“好的好的,我们会尽快送来,大概还要半小时左右。”
说完这句话后,跟车医生这才长舒了口气,挂掉了电话:“晶胶体不能停,悬红你们带了多少?”
徐家康正在一旁弯腰查看着用下来的止血纱布。
在医院里,他能靠接血的弯盘来判断出血量,一旦上车后,车厢颠簸,能用来做参考的就只有止血纱布了。米国纱布规格和国内不同,简单的面积算法不适用。徐家康只能一块块称出重量差,然后套1.05g/ml的式子继续记录出血量。
“我这里还带了两袋。”
“算上正在输的应该没问题,接下去就是守住心电监护......”
也许是上帝开了个小差,死神趁机会偷偷摸上了转院急救车。两人话音还未落,一旁的监护仪上就传来了嘀嘀嘀的响声,伴随而出的是猛烈变化的心电波形、心率数字和角落里鲜红的指示灯。
在勒恩医院坚持了四个多小时的黛西已然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再往前两部就是无底深渊。
“艹!室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