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天,寒气渐重。街巷的行人添加了御寒的衣物。太阳光线较春夏冬冷淡多了,而人们对太阳的温暖却越来越珍视。
上学的风波折腾了一番后,李家庄子的人们抓住了李家这一家子人的软肋。针对这根软肋,他们就采取这样的做法:只要覃红星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就找李民源的麻烦,李民源就暴跳起来回家找覃红星的麻烦。于是李家就水火不容,鸡犬不宁。他们这么做,然后就可以置身事外的袖手旁观的看热闹了。
覃红星思虑这样在村里周旋下去,只是浪费时间,难以解决孩子上学的问题,受冬姨的启发,转而想试试看看把老三转到邻村去读书。可是到邻村探听的结果是:他们低年级学生够多了,教室都满着,接纳不了。不像四五年级以上的许多孩子学习差跟不上,留级的留级,退学的退学,班级里就剩不了几个学生在读书了。
究竟怎么办?难道真的就这样不让老三读书了?覃红星愁得整夜睡不着觉。她夜里突然想起应该去上级单位反映,村里这些人公报私仇。她觉得这样一定可解决问题,又兴奋得睡不着了。
第二天,覃红星早早起来做好了饭,照顾孩子们吃完了饭,就告诉李民源她要去城里买东西。她心里明白,告诉丈夫自己的想法,他不仅不帮忙,还会拖后腿。
李民源听妻子要进城买东西,就很不耐烦:
“什么东西在村里小卖店买不就行了吗?去城里,又耽误时间,又费钱。”
“小卖店没有,需去城里买!你看好孩子,饭多做了些,晌午热热就行了!”
覃红星知道丈夫是不会同意她抛头露面给孩子争取可能的教育机会,进城就只能声东击西。丈夫惧怕找来麻烦。他只寄希望于为难他们人的人能自我良心发现。她暗暗嘲笑他那是痴心妄想。
覃红星匆匆进了城,满怀希望找教育部门能顺利的解决问题。以前做记者,教育各部门她都跑过,去哪里都不陌生。时间快近午时她才赶到城里,教育部门的人都下班了,只能等下午他们来了再说。她感到饿了,兜里的一点粮票舍不得用,就到大门口守门人那里讨口水喝。守门的老人看看她,用水瓢从水筲舀了半瓢凉水递给她。看着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走远路来的,又递过来一个小板凳:
“坐着喝吧!”
“谢谢大爷!”
“来办事啊?”看她喝了一气,趁着间歇时,老人家问。
“是的!”
“那要等下午了!”
“哦!”
“从哪里来的?”
“李家庄子!”
“哦,这里最高的领导是部队刚转业来的,就你们村人,你是来找他的吧?”
“嗯嗯!”
“吃点东西,等下午才能见到了!”老人家说着,端来一个白柳编深底盘,盘子里摆着熟红薯干。
她只拿了两个熟红薯干。她知道人家给她吃的是因为她和最高领导来自一处,且她要找的人是最高领导。她吃了几口,想起了什么,和老人家打了个招呼,赶紧出了大门。
既然领导是李家庄子的人,还有找的必要吗?就怕找的结果连老大和老二的学也上不成了。李家没有与他们李家庄的其他人对抗的力量,现在是曾经的穷人一手遮天。这一刻忽觉丈夫的谨慎是正确的,但是退避三舍不能解决孩子读书的问题,怎么办?她觉得一个人在浴血奋战,找不到出路,也不见帮手,很无助,很累……
如何破这个棋局?她想到了表舅舅,他一定可以解决这个难题!可是他在哪里呢?再想想自己覃家的亲戚,能靠的人已经都走了,那就还是回去暂且靠自己吧……
进一次城不易,走在街上,看见出售的食品,她狠狠心,用票给孩子们买了一包白面馒头和一斤肉,就有气无力的往回走。孩子们现在一定在家里期盼万分的等着进城的母亲带好吃的回去呢……
转眼到了腊月,辞完灶,离年就越来越近了,到处是一派忙着备年的景象。李家庄子家家户户越来越忙碌,备年是忙碌的内容中最主要的部分。巷子里时而响起或远或近的鞭炮的炸裂声。大红的春联都备齐了,崭新的衣装也都剪裁缝制好了……但是李家庄子里只有李家冷冷清清的。
李家的小麦早就吃得差不多了,能多多磨面粉的只有红薯干;鸡也卖光了,只有空鸡窝卧在墙角,孩子们也没做新衣裳,只能穿平常的衣服。而他们的平常穿的衣服也没多少钱买布料,有的是改了大人的。家里能吃的东西不多,倒是柴草不少。
寒假一开始,李维军就领着弟弟妹妹们到野外捡柴拾草。是他们自觉要去的,因为他们的心里都揣着一个白面馒头、肉、鱼飘香过大年的美梦。而要实现这些梦,就需要柴火。母亲一天操劳不已,没有空暇出去捡柴;父亲每天一早出去,天黑回来,或空手,或背着筐子,筐子也多空来空去,也不敢问在他干什么。所以他们就自觉去干活,朝着自己好梦靠近些。
早上,老大老二写了一会儿作业,又哄哄着要去捡树枝。老三说:
“大哥,我们今天去后山沟吧,那里树多,肯定就有干枯树枝。”
“嗯,树枝比草叶耐烧,还不占地方。就去后山沟!”
“去后山沟啰……”
“你们又要去捡柴草啊!老五不要去了,看着妹妹。老大你领着弟弟出去要小心,别磕着刮着……”覃红星正在淘洗玉米和一点儿小麦,听见孩子又自觉要去捡柴草,连忙嘱咐。
“知道了!”李维军回答母亲道。
“差不多就回来,别走太远啦,你弟弟们年纪小,走不动远路……”
“知道了——”
孩子们出了门,奔后山沟而去。后山沟看着不远,可是走起来,却一直到不了。几个孩子,拖拖拉拉,总算快到树林了,老三一屁股坐在了路上,说:
“大哥,我饿!”
“那,我们去前边喝点儿溪水吧!喝饱水就不饿了……”李维军无奈道。
老三看看两个哥哥,知道他们也拿不出吃的,只得挺直腿站起来,跟着哥哥去溪边喝水充饥……
后山沟果然枯枝多,他们们很快捡拾了一堆,然后坐下来休息。
李维军双手抱着后脑勺在干枯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弟弟们见状也躺下来。清风翻起阵阵涛声,响在山间。不知名的鸟儿鸣叫在林木间,咪啾,咕叽,咕咕咕,啾啾啾……偶尔有莫名的动物咕咕叫声传来,辽远孤寂。他们不言语,目睹天空笼盖着深邃的蔚蓝,树枝纵横伸展,弯折拐绕,探进视野,如画在单调的天空一般。
望着天空,听着变幻多端的声响,他们心里却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吃的。弟弟想着要是现在有个大白馒头多好!李维军想的是家里什么时候能过上吃饱了上顿不用担心下顿的日子……
躺了一会儿,活动的热汗不多时就消逝了,他们感觉有点儿凉,起身把树枝捆了四捆,老大两捆,老二一大捆,老三一小捆,用绳子拉着往回走。经过溪边,他们又跑到水边喝水充饥,老三喝了几口,尊在水边,看看哥哥们说:
“大哥二哥,水冰凉冰凉的,我现在喝完水更饿了……”
“再忍忍,我们快点儿走,一会儿就到家了!你没看见妈在家淘洗麦子吗?说明……”李维军说到关键处,却住了口。
“说明什么?”老三赶紧追问。
“说明要有馒头、饺子吃了!”老二替大哥补充道。
“呵呵……”三个孩子蹲在水边,看着各自的倒影在河中波动,想着冒着热气的饺子馒头,老二和老三就一起乐呵呵的笑起来。
孩子们回到家里,没想到母亲为他们做好了香喷喷的白面油饼。孩子们心花怒放的吃起来。李维军边吃边问母亲:
“妈,不是说家里面粉很少,过年前就不能动了吗?”
“别问,赶紧吃!吃完了,别再说起吃过东西!”
孩子们听了母亲的话,顿时明白了什么。他们不再说笑,赶紧大口吃起饼来。
傍晚,李民源回来了,看见孩子们围着在做饭的覃红星,闷声把一条十多厘米的小鱼挂在屋檐下。孩子们看见父亲,没有声动,当看见了小鱼时,都围了过去。孩子们欣喜的看着小鱼。李维群先开口道:
“呵呵,今天可以吃鱼了!”
“不能吃,这个是要留着过年敬天的!”李民源面无表情的说。
听见丈夫冷冷的言辞,覃红星回头瞟了一眼,看见孩子们顿时失望的神情,还有丈夫对于孩子的期盼那无动于衷的神情,她觉得自己比这几个孩子还失望。什么东西都要留着过年,这一点,丈夫和李家庄子的人一样,过年显贵,平常受罪。
李民源再也不是覃红星心中的亮点,渐渐的,她觉得他是一块阴影,摇晃在她的眼前,让她总感觉很累,很乏,很压抑,每当想起他,看到他,就想批评他,教训他,说服他,把他那些自以为是而实际上是大错特错的做法纠正过来,但是他是那样的执拗,那样的顽固不化,实在让人难以忍受,难以理解。于是面对这位无法接受又无法改变的人就厌烦,想起他就厌恶。现在她对他是看不懂、看不惯、看不上、也看不起……再想想当初对他的种种肯定,这可真是情随事迁了。
李家寒酸的新年受到庄里人的讥刺:每人几个数量的素白菜豆腐馅饺子,白面与玉米面两掺和的黄馒头,硬邦邦的汤圆……初一拜年的人群,聚在一起高一声低一声的谈论李家的年货寡薄景象,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且乐此不疲。对此,李民源怒火中烧,觉得丢了面子,骂覃红星不会节俭,不会备年;而覃红星却对村里人的揶揄和丈夫的谩骂充耳不闻,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尽自己所能让孩子出人头地,决不能在这村庄里任人欺压。
元宵节过后,孩子们就开学了……尽管李维群在家里,不能去学校读书,覃红星还是尽量抽空教授他,不让他落下。李维群大多时间自己看书学习,不会的经母亲一点即通。只是他学习的优秀得不教育体系的认可,也就意味着他的学业是不被社会承认的,他也就无法以此成就自己的人生。这是覃红星期盼他们都以此顺利离开李家庄子谋生的内心无法接受的。
李维群在家里很认真学习的样子,让覃红星和李民源看到就心充满愧疚。但是谁也不敢提,包括老大老二也是不敢说什么,他们显然也在风风雨雨里感到了这其中的不同寻常。平常放了学,回到家的孩子除了写写作业,照看妹妹,则是一起学习看书。紧张的小心翼翼的脆弱的气味弥漫在这座破烂不堪的大院里。
李维群只能天天在家学习。覃红星多用心顾及他,慢慢发现这个孩子奇特的之处:别人说话,他从不插嘴,但是他听得比任何人都用心。而他用心往往用在别人说的不好方面或对他不利的方面。他用心的结果就是逃避,情绪极其焦躁的逃避。兄弟姐妹间开个玩笑,如果他觉得是在笑他,当时脸色难看不说什么,但是许久之后的某一天,他会突然跳起来,神经分裂般的挑剔别人过去说过某句话的老底儿。她发觉后心里很是懊悔没有早点注意到。她猜测这孩子大概是被迫辍学时打击造成的,也许更早,只是她忙着顾及他们的温饱,却没有顾及到他们的精神状态罢了。她注意到了老三的状态,担忧得整夜难以入睡。
老三的种种难题解决还没着落时,老二的问题又出来了。
老二比老大低一年级。他是初中一年级。初中课程比小学要多得多,内容也深得多,所以学习也要用心得多才可以保持优异。老二倒是学习很用心,可是问题也就出在很用心上。在这些孩子中,老二身体最弱,一般的事情还能抵得住,但是一劳累过多,人就虚脱了。平日里老二很用功,也能靠得住。到考试时他就要加劲,一加劲人就支撑不住,就病得连坐都坐不住了,只好回家休养几天。每次将近考试,覃红星就挂念他,一挂念,老二就拖着病恹恹的身躯回家来了。
这老三是学习用功刻苦,没有学生的资质去考场考试验证;这老二也是用功刻苦,却是没有体质去考场考试。孩子们看见母亲急得两鬓泛出斑白,人很快老了许多。
李民源看似不急,似把什么都窝在心里,又似把一切都不放在心里,每天默默的做做可以做的事打发沉闷的时间,似乎在和日月周旋,人世间或者说这个家里的是非都离他很远一般。
覃红星看着丈夫在家里似事不关己的样子,更是气恼。终于,她发现他还是急的,从他突然做的决定也可以看得出。
这一天,吃完晚饭,李民源果断的告诉覃红星:
“我想明天去找墓,找到了赶紧把墓迁回来,我们就搬离李家庄子,去别的地方……”
覃红星一听又着急上火又满怀希望:现在家里勉强能吃上点东西,虽然还是吃不饱。如果李民源去找墓,迁墓,少了一个强壮劳动力,家里就只有她一人挽着一家子的粮袋子,家里要更加困顿了,怎么还能保障这几个孩子吃到东西呢?但是,她相信,只要离开了这里,孩子上学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所以,覃红星对于丈夫的决定只有无可奈何的赞成。
“好,我今晚蒸些窝窝头,你明天带着去……”覃红星想了想说。
第二天,早饭后,李民源背着糠皮做的窝窝头去找墓地了。一连几天,每次他都是很精神的出去,然后又很颓废的回来。覃红星看着他的颓废的的神情,就建议他是不是问问那些还健在的长辈们,像表舅舅等人。李民源也听取了建议,四处找人打探,但是并没有结果。不是那些知道的人也找不到墓地了,就是那些知道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李民源还是只能自己凭想当然继续去寻找……
日子并不像覃红星想的向乐观一方面走去,而是朝悲观的方向越走越远。李民源越是想尽快找到墓地,越是找不到墓地的所在之处。家里的担子全部压在了覃红星身上。尽管她竭精殚力,家里还是越来越困顿不堪。
覃红星不得不殚精竭虑的应付眼前的难关。为了给孩子们凑花费,她把鸡蛋大多攒着卖了。公鸡再也不舍得杀了吃,为了拿到集市换几块必要的开支钱。面对入不敷出的困顿,他们只好商量把留着长大杀肉吃的小黑也卖了。
三位衣衫泥巴裹糊的买猪人来李家大院内抓猪。小黑誓死抵抗,把抓它的人狠狠的咬了一口。孩子们一字摆开站在屋门口看到猪嚎叫着被抓走,就哭了。覃红星鼻子一酸,也禁不住泪珠滚落下来。她不是哭猪白白养了一年也没尝到肉味儿,是哭日子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