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了,如往常一样胸怀广博的照拂着万物。田野里的花草树木欣欣然开始了新一天的成长履历。艾草的苦涩味儿在阳光下随风飘散。
覃红星带着孩子们离开了家。出了村口,她回过头,只看见颓瓦残垣的村庄冷冷清清的。李民源没有出来送他们……
路上,孩子们叽叽喳喳,好奇的争相评论李家庄外的新鲜风景和事物。但是覃红星却时不时的都在发呆,她除了满怀悲伤外,一直在盘算他们的着落,盘算了一路,觉得自己拖带着几个孩子,除了覃家的堂兄堂姐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暂时投奔了。李家那边比较亲近的亲戚只有三位堂姐。大姐在婆婆去世前就不和娘家有日常的往来,又怎么可能接纳他们一小群只会吃饭的。二姐三姐在婆婆和三伯母去世后也不大走动了。她去过几次二姐和三姐家,家徒四壁,孩子也不少,那些孩子能吃饱就不错了,还怎么可能养活得过来兄弟家的这几个,虽然她们较大姐好相处得多。而覃家这边,疼爱她的伯母在她跟随李民源到李家庄子生活的第五年因脑溢血去世,伯父则在伯母去世后没多久就糊涂了。她回去看望过伯父几次,每次都洒泪而归。伯父连自己的儿女都不认识了,更不要说她这个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侄女了。他一天念叨着小时候的人事,叨念自己的老伴,说骂人就跳起来骂人,用最恶毒的话谩骂,让靠近他的人爱恨不得……再想想,李家还有谁呢?听婆婆在时说,在家里男人们离开后,亲戚就都躲避不及,哪里还有什么往来。三婆婆还说:那些亲戚,不来还好,来了也是为了抢东西的,幸亏当年老婆婆开明,让部队在李家驻扎,才让李家的周全得以保持一段时间。后来家里还是被抢拿一空,拿不走的也被打砸成一堆废墟,更没有人会愿意认这门亲戚了。有势有钱时,个个都想来攀龙附凤;无势有钱时,则个个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现在则是无钱无势还只有一张张吃饭的嘴,还有谁会在意他们这个无用的门庭。婆婆生前一再告诉他们:他们只有靠自己努力……她想起婆婆的话,想想丈夫,只有的连连唉声叹气了。
经过一上午的长途颠簸,进了城里。覃红星带着孩子先试探性的去了堂兄家。她来到堂兄家门口,觉得自己很唐突,不过为了孩子,也只好硬着头皮打门了。门开了,堂嫂一手握着一把豆角,一手扶着门,问她:
“你找谁啊?”
“堂嫂,是我!”
“哦……啊,是你,怎么变得这么快,不听声音,我都认不出来了!你说说这是什么事!快进来,进来!”
他们进了门,覃红星环顾屋内,断定堂兄不在家,只有堂嫂在。堂嫂是位医生,姓元,名胜男。从前的堂嫂犹如亲姐姐,她的良善,让自己很安心。但是他们这一群老小,究竟能不能留下来?先看看情况,让堂嫂给拿个主意吧。
堂嫂给他们到了水,招呼她们先坐着,端走豆角,去厨房做饭去了。覃红星让孩子们坐着喝水,自己也跟去帮忙,想顺便说说自己的来意。堂嫂执意让她坐着歇歇。
饭菜很快做好了,端上饭桌来:一锅蒸红薯、高粱面窝头,一盘炒豆角,一碟咸菜丝,一碗蒸鸡蛋,一锅绿豆汤,一个豁口的白瓷大碗里摆着三棵长长的大葱。
覃红星看着饭菜,揣测这城里生活也不如从前般富余了。
堂嫂招呼孩子们赶快来桌前吃饭。看着东西,孩子们眼睛顿时亮了,充满笑意,但是谁也没有动,却个个期盼的望着母亲。
“去吃吧!”覃红星苦涩的笑笑说。
几个孩子冲向了饭桌。
堂嫂望着孩子,赞叹的点点头,然后招呼覃红星也快来吃,并且说:
“你哥不来回来吃,就我们几个吃。别客气,就当是家里一样。”
孩子们很知足的欢快的连声说好吃。堂嫂把蒸鸡蛋分给了孩子和覃红星,用空出来的碗盛了半碗绿豆汤放在了自己面前。覃红星要把自己碗中的鸡蛋拨给堂嫂,被堂嫂坚决退了回来。她也只好不再谦让。
堂嫂歉意的说:
“自从老妈妈走了,老爷子病了,我们就只顾照顾他了,家里什么好吃的也拿不出来。只好让小孩子们也跟我们一起吃粗粮了。真是对不住啊,妹妹!要是前些年,怎么不也拿不出手!”
堂嫂一席话,让覃红星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看见母亲哭了,孩子都不敢吃了。她连忙擦擦泪,对孩子说:
“快吃吧!吃吧!”
覃红星把满腹的委屈压了回去,吃了起来。孩子们这才敢继续吃。她边吃,边小心试探着告诉堂嫂自己的来意。堂嫂听了很是惊讶,说:
“我以为你们在乡下比我们在城里好过多了。想不到也这么艰难!妹妹,只是你们要留在城里,更难啊!”
听着堂嫂诚恳的说,覃红星拧起眉头。
“妹妹,你看在乡下,没有吃的,还可以到野外拔点草根、扒块树皮嚼嚼,可是要是在城里呢,只能等着完完了。家里虽说有几个人的口粮,就算老爷子没病,也只能有一顿没一顿的喝喝稀粥。现在他病了,虽然他的钱不少,可花销更大,吃的用的还需我们月月补助。你们留下来喝稀粥,我们大人能行,可孩子呢?”
覃红星点点头,她知道,堂嫂有吃的不会掖着藏着,今天的饭应该是他们几天的饭吧!留下来凭借自己能力想办法养活孩子的话,她无法再说出口。
吃饱饭,孩子们都困了,坐在小床沿相互挤靠着就睡着了。覃红星看着酣睡的孩子们发呆。
见孩子都瞌睡了,堂嫂忙招呼覃红星把孩子抱到里间屋的床上。她知道堂嫂是个干净人,就从包裹里取了一条床单,先铺在床上,再把孩子抱过去。堂嫂见她这样做,笑了笑,和她一起把孩子转移到床上……
安顿好孩子,堂嫂想想说:
“你哥啊,去广西出差了,要过几天才回来。这样吧,一起挤吧挤吧,你们在家住几天,等你哥看看有什么办法不!”
“嫂子,你就够好了,叫你一声嫂子,可是心里却觉得你就是亲姐姐。我哥的脾气我了解,火爆得很,他回来,指定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反倒是要肝火大动急得暴跳骂人!惹得家里鸡犬不宁。我们走了,他回来,你就千万不要说这件事了!”
“他就那性情,我都习惯了!你自从去了乡下,好些年都没回来长住了,这大老远的,还带着一群孩子,来一趟不容易,就多住些日子……”
“以后有的是时间来……”
覃红星见堂哥这里行不通了,就坚决辞别堂嫂,到堂姐家里来。堂姐住得距离堂兄家并不远,远远的就看见几间青瓦房,房前还套着小院。
家里的门开着,院子东墙下错落有致的摆着花盆,叶子绿油油的,有两盆月季正开得旺盛,给院子里增添了赏心悦目的生机;院子西边摆着长长的青石条凳;院子中央,堂姐正在院里晒被子,一个穿着干净的女孩子紧紧抱着她的腿。小孩子头顶扎着一个朝天小辫,摇摇晃晃的还不能独立行走。
堂姐回头看见堂妹带着一群孩子来,自己被孩子困住不好走动,就笑着招呼来客在石凳上坐下休息。姐妹两人彼此寒暄间,老三李维群把中午吃饭时珍藏在兜里的一小个红薯拿出来,友好的送给小妹妹。小外甥女拿到手里,正在专心盯着观察,没想到堂姐看到一把给打掉了,说:
“别乱拿东西,脏!”
看见自己心爱的红薯被打得不知所向,李维群顿时眼泪在眼圈旋转,扑倒母亲的怀里。覃红星没说话,把儿子搂在怀里,轻轻的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见此情景,其他几个孩子也围了过来,依偎在覃红星身边。
看见李维群要哭的样子,大概堂姐也觉得自己嫌弃得太过于直接,就抱着孩子进了屋,折回来时端着一碟干酥饼,递给堂妹,说:
“给孩子吃吧,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叫你们这大户人家来的人见笑了!嘿嘿……”
一见堂姐端出来酥饼,孩子们就两眼放光了;但是听到堂姐后边的话和那“嘿嘿”的笑声,覃红星没有接碟子。堂姐还是递了过去,李家的孩子们却赶紧接住了。他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点心,好奇的看着。他们兄弟姐妹们尽管接过了盘子,却并没有哄抢,几个孩子有谦有让的分了几份,不仅又给母亲的份儿,还有给姨妈和姨妈家小小的孩子的份儿。看到这,堂姐笑笑对覃红星说:
“想不到,你还挺会调教孩子的!”
覃红星也笑笑,她看着堂姐的讲究的派头,而寒暄客套了这么长时间,表姐都没问问他们住哪儿?也没问问他们这一路上的是怎么来的?这几年在李家庄子过得怎么样?她知道,关于自己的来意,什么话都不必说出来了。等孩子吃完,她客气的告辞,带着孩子出了堂姐的家。
出了门,举目四望,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在这世上是这样举目无以为靠……以前觉得覃家人个个都疼她,爱她;工作后,所到之处,也个个争着帮她。可现在,自己真的身陷无以为凭的困境,才发现,其实没有人可以依靠,除了自己。她不打算再找其他人了,也不期望再去别处试探了。这两家的人已经是她人生历程中最亲近最重要的人了,可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他们都丝毫指望不上。
她抬头看看天空,阴沉沉的乌云滚滚东去,她深感无助,想念起母亲,也怀念记忆中全无的父亲,心内无助的苦涩酸辣想得到他们的鼓舞与慰藉,哪怕是一点点儿的对她和孩子何去何从的暗示也好。她带着孩子,想去拜祭一下母亲,希冀得到慰藉……自从随李民源回了乡下,她只在每年的清明节前后才过来祭奠一下。这些年,她顾不过来一家子的嘴,甚至有的年份清明节前后也没有时间来祭奠亲情模糊的母亲。
她带着儿女来到墓前,看到那座高高的墓已经坍塌成了长满荒草的土包,心中原本无尽的委屈满变成了歉意。她跪下来伸手拔起荒草,孩子们看看冷清的四周,甚觉无趣,也自觉的跟着母亲拔草……拔完草,她用手把坍塌的土往坟顶堆了堆,压了压,拍了拍,然后跪在坟前,忍不住大哭起来,孩子们也跟着哭。她一边哭母亲,一边想父亲:他还活着吗?他要是活着,一定会回来找我吧?她突然想起自己擅自改了名字,父亲还怎么可能找到自己?想到这里,她更是伤心异常,哭声凄厉。有路人经过,听见着荒地里哭声凄惨,过来询问,她不答话,只管哭。孩子们也跟着哭起来……她抹抹泪,内心感叹:原来采访写作别人的故事容易,而自己成为跌宕起伏的故事中的一员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哭罢,她终于明白,日子不论好歹,每家都是自己过自己的,有人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应该。她悄悄的抹去眼角的泪,坚定的决定带着孩子再回李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