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王元初和小车老师带着几麻袋的图书,从陆安州风尘仆仆的赶回了红石湾。
那个时候还没有通往乡村山区的客运班车,出山去一趟县城真是太不容易了。
王世川、王家军叔侄只能用木板车,把所有的书籍和两位老少先生驮到了鲜花坪。
小车老师长这么大,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上河沿区政府所在的那个山沟小镇,她的三年高中生涯都是在那渡过的。所以县城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从未见过的大世界了。
回来的路上,这个学名叫车文的女先生,还在不停的缠着军子问这问那。
年轻人悦耳欢快的嬉笑声,就像山涧里叮咚流淌的泉水一样,打破了秋日旷野的静寂,也使人忘却了山路的漫长。
十八盘的下坡路到了, 军子惬意的斜坐在板车的拉手上,一只脚不时蹬着地面提供助力。王世川坐在板车的尾部扯着拉绳控制下滑的速度,保持车身的平衡。
木板车犹如按上了马达一般自动狂奔了起来,车上的负荷重,滑行的速度也比往常快了许多,这也是物理学上惯性原理。
有点像大江大河里那些顺水放排的船工们,也是王世川叔侄这样靠山吃饭的拉车人,漫长苦行途中最惬意的时刻。
秋日的下午阳光灿烂,蔚蓝的天际间飘着几朵白云,连绵的山野上五彩斑斓。
王元初老先生经不住奔波,这会正斜靠在麻袋上抽着纸烟闭目养神。
小车老师起初有点害怕,紧紧抓着军子的后背叫嚷着让他蹬慢一点。
慢慢的她也放松了开来,青春的激情在胸怀中荡漾,情不自禁的张开双臂唱起了歌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一曲唱罢小车老师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太孩子气。
“车文,你唱的真好!赛过那些歌唱家了!”军子不失时机的回头恭维道。
“你就胡扯!我怎么能和人家比!”车文嗔怪的在军子的背后锤了一下。
听着两个年轻人打情骂俏,长辈王元初似乎睡得更沉了,王世川点着一只纸烟,羡慕的看着两人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虽然二十七周岁的生日刚刚过去,但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青春过,余下的岁月也只剩下过日子了。
“我真没骗你,哈哈哈!车文,山外好玩吧?以后我经常带你出来!”
“好玩是好玩,可我没有时间啊!平时我又要收茶又要上课!空闲时间还得帮我妈干农活!”小车老师无奈的叹息道。
“星期六下午我来接你,星期天下午再把你送回来!让我老爹和你爸说!”
心仪的女子对自个有意思,至少不反感,也让军子勇气倍增,厚颜无耻的怂恿车文姑娘道。
“小车,我这大孙子油腔滑调惯了,你别听他的!”
老先生恰到好处的睡醒了,提醒车文道。他知道军子在外闯荡这么些年,早成江湖老油子了,没见过世面的小车老师肯定经不住他的忽悠。另外他也有老旧的成见,觉得自家的孙儿泥腿子一个,配不上车文这位女秀才。
“老爹,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车文人漂亮又有文化,凭啥就要在红石湾那个鸟不拉屎的山旮旯里呆一辈子!就凭公社每月开给她的十块钱的工资?”
军子正是血性旺盛的年龄,感觉老爹在他喜欢的女孩子跟前没给自己留面子,于是很是不痛快的反驳道。
“是啊小车,这些书回去你也要多看看!你们年轻人的路还很长,要想这辈子活得精彩,就一定要走出大山!”
王元初当然知道军子是啥心思,但已经不敢再揭穿他了,转而鼓励小车老师道。
“军子,平时就算了,县城里要是放好看的电影你就过来接我!老校长,你回头跟我爸说一声,麻烦你了!我不会耽误上课的!”
小车老师央求王元初道,正是对于一切新事物都充满好奇的贪玩年龄,这趟去县城电影院看过一次电影,车文从此就迷上了这种新鲜的玩意儿。
尽管关于未来、关于人生,她还有很多的无奈和迷茫。
“好嘞!下次我还用大板车来拉你!”
车文的话令军子顿觉浑身电击了一般,满心的快乐澎湃而出,脚下也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坐大板车好丑啊,像进城卖猪似的!你骑自行车来吧,来之前给我写信,我们在鲜花坪碰面!”
车文毕竟是文化人,城里人的所有做派她看一眼就会了。
用大板车拉着媳妇进城,那是一字不识的庄稼汉们才会干的事情。
而小车老师的委托也给王元初出了道难题,如果真亲自开口向老车支书提起这事,就等于为自己的长孙前去提亲了。
人家答应还好说,万一一口回绝,丢了脸面事小,以后彼此之间就不好相处了。
不管是红石湾小学的基建、生源,还是红石湾茶厂未来的发展,都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这位父母官。
尽管他也非常喜欢车文这女娃,知书达理贤惠能干。能取回这样的长孙媳妇,也是他们老王家的福分了。
回到红石湾后,老先生向儿子提起这事,王世川的感觉却和父亲正好相反,他认为侄子相貌堂堂一身的本事,与小车老师正好般配,更何况是两个年轻人自个先对上眼的。
老车支书为人大气爽快,肯定不会因为结亲家不成而坏了老辈人的交情。
所以父亲可先探探老车支书的口风,无论成与不成都是好事。
从十八盘到鲜花坪,是一段十多里的下坡盘山公路。
在王世川一声“鲜花坪到咯”的吆喝声中,这趟苦中作乐的长途旅程也进入了尾声。
南山上的宋代古塔顽强依旧,矗立在水库边的山包上,令王元初触景伤情,想起了很多年轻时候的往事来。
当年这片山沟沟里还没有如今的水库,皖西北最大的茶市麻埠街就在山下的西沙河边上。
市井茶楼繁华如烟啊,还有他们这些青衫礼帽、前往文昌宫朝拜的莘莘学子们。
人生苦短呀,旧时的船歌还在耳边回响,然而沧海已经变成了桑田,一晃这辈子都快走到头了。
进麻埠衣冠堂堂,
出麻埠屌蛋精光。
鲜花坪上回头望望,
有钱还来麻埠逛逛。
…..
从陆安州买回的几百本图书,放满了红石湾小学阅览室的所有书架。
有十几套小人书,包括《岳飞传》、《杨家将》、《铁道游击队》、《西游记》等连环画的全册,都是那个时代的娃们最爱看的通俗读物。
四大名著和《红岩》、《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的红色小说,构成了阅览室的主体藏书。
还有少量那个年代在国内广为流传的外文译本,《茶花女》、《基督山伯爵》、《悲惨世界》等等。
肯定也少不了唐诗宋词、四书五经、鲁迅文集、十几本新华字典和《十万个为什么》。
一些小娃们看不懂的哲学、文学书籍,是专门为学校老师们准备的精神大餐,马克思的《资本论》、卢梭的《忏悔录》、《荷马史诗》、泰戈尔的诗集列于其中。
放报纸的木架也从教师办公室移到了这儿,还有一大摞《大众电影》的彩版期刊,是小车老师从旧书摊上低价淘购来的。
那个时候新华书店的图书售价,大多在一毛到两三块之间,书目也不像如今这般的丰富。
所以王元初他们带去的三千元经费,差不多把书店货柜上摆放的书籍不重样的买了一遍。
也使得红石湾小学的藏书规模,一下子升级到了区办高中的水平。
没有手机网络、电影电、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这些图书给师生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冲击,也带来了教学管理上的短暂混乱。
阅览室日常开放后,孩子们一门心思全迷在了小人书里,都没有精神安心的听课了。
王元初不得不临时制定了一套硬性的规章制度,把娃们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学习上来。
每周每位学生只准借一本图书,借书时间在周六下午放学之后,周一上午的课间要归还图书。损坏图书、逾期不还者,取消一学期的借阅资格。
而且借书、还书的流程,都由老先生亲自登记把关,谁都不能蒙哄过去。
这个规定实施后效果明显,上课时间不再有人在课桌下偷看小人书了,课间休息孩子们都成了讲故事的小能手。
中外古今名家们的神来之笔,向这些山里娃展现了一个万花筒般的魔幻世界,使他们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文字之美。
知识改变命运的觉悟,也在这些娃们的心灵深处,从此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经过王元初校长的这一番努力,红石湾小学终于脱胎换骨了,由破败偏远的荒芜之地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小学。
但这所山区学堂还有两大发展瓶颈,是老先生个人力量无法突破的,一个生源问题,另一个就是交通的闭塞了。
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谈到红石湾小学,都会说那儿的景色优美远离闹市,教学居住环境不错,藏书又多,是个读书修身的好地方。
但王元初校长之后,仍然没有几个山外的公办教师愿意来红石湾。
大家都知道,如今的社会现实而又趋利,在红石湾小学这样的地方待上一年半载,整个人都会变成废柴跟不上时代了。
学校阅览室的规章制度,只对一个人例外,便是我们的王家成同学。
老爹当众宣布,他从今往后不要做家庭作业了。
但要求是每天去阅览室里看书,平时也不能进教室影响其他的同学。
对于一个虚年九岁的“厌学型”儿童来说,还远远没有产生读书的使命感,上课和做作业都是不喜欢不愿意干的苦差事。
虽然老爹的话等于是放弃了大成子的学业,但这个憨娃还是开心的不得了,以为老爹在以权谋私溺爱他呢!
从此以后,王家成同学真是照着王元初老先生安排的那样,从早到晚都以阅览室为家了。只在黄昏散学之后,才会出来和几位同班的小伙伴们野匪一番。
大成子用了大概十几天的时间,把以前从未读过瘾的小人书,统统囫囵吞枣的重看了好几遍。
最初只是看花花,慢慢开始有意识的用仅能认识的文字和汉语拼音,去研究小人书的情节内容了。
等所有的小花书都看腻歪了,大成子才注意到书架上还有同名的小说书,于是又有了新的动力。
刚开始就像看天书一般,啥也看不懂。
求教前来取书的小车老师,一番费劲口舌手把手的教学之后,这个皮孩尽然学会了使用《新华字典》,从此他读书的野路子也就如虎添翼了。
正如老爹王元初先前预料的那样,书本是通往知识和智慧的桥梁,而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
一个学年的时间,在兴趣的驱使下,大成子这个皮娃尽然懵懵懂懂读完了阅览室里的大多数藏书。
他的心智之门好像一下子被打开了,整个人变得安静了许多,连看人的眼神也变得深邃了起来。
最主要的,大成子突然想重新走进教室里上课了。
王元初老先生大喜过望,建议王家成同学在二年级复读一年。
“我不要留级!二年级的语文、数学我两天的时间全都看完啦!题目全都会做,字也都认得!”
大成子骄傲的抗议道,他自从有了重回学堂的心思之后,确实把原来的课本从头到尾重看了一遍,发现其中的内容太简单了。
一个初中生回头翻看小学生的课本,就是这样的感觉。
老先生起初还不相信,亲自出了两套试卷考核大成子。
除了板书还像以前那样的鬼画符之外,这个皮娃尽然做对了所有题目,小短文的写作声情并茂,远远超过了二年级学生娃的正常水平。
“奶奶!大头孙子开窍啦!我们老王家从此又多了一个大学苗子,哈哈哈!”
老先生改完孙儿的试卷,开心的呼来老伴,拂卷长笑了起来。
他的另一个预言后来也得到了应验,直到上大学,大成子学习上的事情再也没让家人操心过。整个初中、高中阶段,王家成同学都是所在年级“学霸”级别的传奇人物。
他学习方法上的野路子,是其他的孩子没有办法效仿的。
但是小学打基础阶段的放任自流学习法,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大成子丑掉渣的板书习惯未能得到及时纠正,对于后来的高考成绩产生了太大影响。
王家成几十年后还在反思,当年的卷面板书如果能好看工整一些,凭他真实的学业实力,考上清华复旦应该不难。
他的人生也许会是另外一番模样,至少不会继承老爹的衣钵,回到家乡县城做一名清贫的教书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