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酒贩子小梁来红石湾收钱。
王世川本想痛骂对方一番,但看到小伙子骑着单车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冻得青头紫脸,心肠也就软了下来。从他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创业初期的影子,活着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小梁,以后不要再往我这边送酒了,我不和卖假酒的做生意!”
王世川铁青着脸,把一沓钞票交到了小梁的手里。
“王叔,你搞错了吧?我这怎会是假酒呢?你是我的大客户,坑谁我也不敢坑你啊!”
小梁尴尬的点着卷烟,笑眯眯的看着王世川辩解道。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火柴点不着的烧酒,你这个酒是头一回碰到!我向来是七八两的酒量,这酒喝个二两就上头,以后不要再送来了!”
王世川的态度缓和了下来,取出了作为证据的存酒,当着小梁的面划着火柴扔了进去,瞬间就熄灭了。然后他毫不犹豫把剩下的假酒,全都呼啦啦的倒在了门前的场地上。
“王叔,你可能对目前的烧酒市场不太了解,一种是调和酒,一种是酿造酒。我这就是食用酒精勾兑的调和酒,肯定烧不着。让你受了损失真是不好意思,这笔钱我退给你。”
小梁见王世川这么决绝,再也绷不住了,从兜里抽出了两张十元大钞放在了木头柜台上。
但这个家伙还是死鸭子嘴硬,硬说自家酒精掺和井水酿造出来的六毛冲子不是假酒,还美其名曰“调和酒”,这就是在欺负不识数的老实人了。
“钱就算了,以后你不往我这儿送假酒过来就谢天谢地了。万一喝死人,我跑不掉,你也担不了责任,前几天有个小孩差点挨这玩意害死了!”
王世川终于放下成见,和小梁客气了一番,小伙子这才又把钞票装进了口袋。
但是害死小孩的说辞还是令他大吃一惊,慌忙惊恐的问道:“怎么回事?小孩也喝酒?”
“有户人家请巫婆给小孩治病,你这酒点不着,招不来神仙,哈哈哈!”
聊到这儿,王世川想像着当时的场景,不禁大笑了起来。
“那也是仙姑害人,跟我这烧酒有个毛关系!”
小梁刚刚悬起的心又放了下来,蹬起自行车的支架准备开路了。
“山里人就迷信这个道,有什么法子?无奸不商啊,你这孩子就是个大奸商!生意人都像你们这样,世界就完蛋了!”
王世川调侃着和小梁握手道别,大家都是商贩,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得罪了人家。
“王叔,下次我送酒过来你先验个货,点不着的烧酒不要收!生意不在人情在,王叔,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小梁嬉皮笑脸的和王世川套近乎,抬腿跨上了自行车,准备去赶场下一家杂货店了。
“到时候再说吧。”
王世川挨小梁忽悠的晕晕乎乎,不知不觉间又上了套。
从那以后,小梁每次送来的烧酒,再没出现过点不着火的问题。
如今想来细思极恐,这个乡村酒贩子向各家杂货店输送的烧酒,不会是高浓度的工业酒精吧?
毕竟那些年代的下乡农村,误喝酒精中毒的酒蒙子事件,各地多了去了。
时间过的流水一样,冬去春来,转眼间又到了一年中的麦收季节。
油坊生产队的种田能手王世春,罕见的来到了红石湾,并在这里住了两天。
原来军子在深圳给他谋了一个看大门的差事,月薪一百块钱,管吃管住。他这次过来是和父母大人、二弟王世川一家辞行来了。
“世川,你去年幸亏把全家的户口迁到山里来了,农业不管干啦!你家那几亩责任田要是放到今年,白送给人家都没人接收!”
两杯烧酒下肚,王世春牢骚满腹的叹息道。
“前几年大呼隆的时候,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土地到户,如今倒成烫手的山芋了,呵呵。”
王世川有点幸灾乐祸,忙着起身给父亲和大哥斟酒。
“照这么说,如今家里如果没有打工做副业的,仅靠土地收入糊口都难了?怎么会这样?”
王元初老先生向来忧国忧民,听儿子们讨论种庄稼不管干了,也不禁忧心忡忡了起来。
“任何朝代都是庄稼人最苦,哎,阿弥陀佛。”
吃斋信佛的成子奶奶,一边给小孙子夹菜,一边轻声唱了句佛号。
“老爹老奶,我给你俩算笔账。我们岗上的土地薄,如果每年只种一季中稻,除去公粮余粮任务,余下的粮食全部卖掉,也不够农业税、肥料、农药、种子的开销。每年种两季才能勉强保住全家人的口粮和牲口的饲料,需要花钱的地方又越来越多,你们说该怎么干?”
王世春满心不甘的叹了口气,喝干了杯中的烧酒。
“要我说还是现在人懒了,种庄稼能要多少时间,一年一个月足够了!余下的日子干啥不能赚钱!”
卫兰是个出了名的勤快人,对于大哥王世春的诉苦很是不屑。
“你们夫妻如今是闯出来了,很多人家没有打工的路子,也没有做生意的本钱路子,不靠着家中的几亩薄田还能靠啥?”
王世春有点愤怒质问弟媳,划火柴点烟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看来我哥铁了心要做看门老大爷了,哈哈哈!大哥,这个位子你可要坐稳咯,等将来你两个侄子成家立业了,我过去接你的班!”
见自己媳妇和大哥争论的脸红脖子粗,王世川赶紧起身和兄长干了一杯,也缓和了桌面上的气氛。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别看军子在那边做保安公司经理人模狗样的,要我看他混的不如你,你们夫妻好好经营这个茶厂吧!”
王世春欣慰的回敬了二弟弟媳一杯,说的也是真心话。
这位向来视土地为生命、视种庄稼为天下唯一正道的老农民,进城做看门大爷完全是迫于无奈。做农业如果能够保证丰衣足食,他又怎会舍得背井离乡,离开这片辛勤耕耘了半辈子的田野啊。
“别说茶厂了,今春因为卖茶叶,我家世川的头毛都急掉完了。”
卫兰苦笑着看了眼身边的丈夫,扒拉了一口碗里的饭菜闷声道。
“茶叶如今难卖了,市场消费就这么大,各地的茶厂都在扩产。我们厂还算不错,今春的新茶都有了下家。”
王世川轻描淡写的靠着椅背吸了口卷烟,茶厂目前的艰难处境他不想让父母和兄长知道,免得他们跟着担心。
“天下无粮不稳,照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家庭的聚餐进入到尾声,一直没有言语的王元初老先生深深叹了口气。连大儿王世春这样的农民都不愿种庄稼了,今后的农业该怎么办啊。
“爸,这是国家领导人们关心的事情,你一个教书匠就不要瞎操心了!世川,我们该走了!”
王世春看了眼门外的太阳,火急火燎的对父亲说。
他要赶明天一早前往南方的火车,自己又从未出过远门,所以邀了兄弟一道,送他去省城。
王世川回屋换了身衣服,又从库房那边推出了摩托车,全家人一直把他俩送到了山下的路口边上。
“世春,去了那边要多打信回来。都这么大年纪了,日子也不是过不掉,对外边跑干什个。”
临别之前,老母亲拉着大儿的手,给他整理着坐皱的衣衫,一边心疼的唠叨道。
“要不是军子那边缺人手,我才不干呢!老奶你别担心,你儿子这趟是享福去啦!”
儿行千里母担忧,年近不惑的王世春和老父老母亲话别心里也不是滋味,但还是故作开心的欢笑了一番。
“卫兰,毛丫头在这边念书给你添麻烦了,别给她吃的太好啦!再吃这个胖丫头就走不动路了!”
“都是自家的娃,大哥你这么说就见外了,过年早点回来啊!”
众人挥手话别,摩托车的轰鸣声里,兄弟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群山的深处。
自从清明之后,王世川跑遍了省城、县城、以及周边的十几个公社,联系了以前年份的所有熟客,才把今年的绿茶销路落实了下来。
这些老主顾都承诺只从红石湾茶厂进货,但是价格不能再像往年那样了,应该由市场来决定。
眼看着市面上的新茶零售价一天天走低,王世川也只能认了。只要能够卖出去就是胜利,总比囤在仓库里当作做饭的柴火要好了许多。
今年也是红石湾茶叶合作社成立后的第一个茶季,为了给茶农们鼓劲,王世川咬牙承诺茶草和毛茶的收购价与去年持平,一个人把所有的市场风险都担了下来。
乡亲们信任他把种粮食的山地改成了茶园,自己再躺着赚钱让大伙承担损失,这不是人干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销路已有了着落,市价再怎么下跌,自己至多是薄利或者不赚钱,这点风险他还是能够承受的。
如今真正让王世川头疼的,是自家野茶园里今春新采的绿茶。
总共一千来斤,量不算多,但因为每市斤五十元的售价太高,至今没有一家零售商愿意接手。
依照王世川的心情,干脆当做一般的绿茶出手算了,可是孙师傅坚决不同意。
老茶师用自己五十多年的从业经历向徒弟担保,这批茶货绝对是本土瓜片绿茶中的极品,每斤售价一百元都不为过。这样的好茶低价处理了是容易,但将来再想把价格提上来可就比登天还难了。而且红石湾野生瓜片绿茶的名头一旦打响,往后茶厂中低端绿茶的售价和销路也就不要再发愁了。
王世川听从了师傅建议,这批绿茶的销售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